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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当公主。”
一个衣裳单寒的女孩子，缩着肩呵气暖手，轻声说，“殿下在没当公主之前，还能自由自在跑到南诏那么远。当了公主，却跟我们一样关在皇宫，哪儿也去不成。”
她年纪很小，也就跟我刚进掖庭时差不多，脸颊冻得发红，疏朗的眉眼清秀倔强。
“你叫什么名字？”我悄悄走进门，问那女孩。
翠微堂顿时鸦雀无声，黑压压跪了一地。
“回殿下，奴婢陆明……”小姑娘顿一下，艰涩地改口：“陆云姝。”
我疑惑地望向谢琇莹。
她低低解释：“陆眀姝是犯官之女，避殿下尊讳，就将‘明’字去了。”
“不用改，眀姝挺好听的。”我让她们都起来，“晦极生明，贤不遗野。进了翠微堂，无论出身来历，教习都会一视同仁。你们还很年轻，一时处境落魄，也不必妄自菲薄。”
话音仍在，外面忽响起连串高亢的笑声，突兀刺耳。
半掩的门被冲撞开，单薄的身影携一阵寒风扑入。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女子像受伤的鸟雀，慌张地到处扑腾，疯疯癫癫念诗，把所有人吓一跳。
同允不动声色拦在我面前，谨慎地打量她。
“莞太嫔！”谢琇莹失声低呼。
“啊呀……谢尚仪，你也在这里，快听听我读得对不对？”
她把面前的人，错认成谢夜嫦。
可我认出她是谁——李君怜。
好端端的人，怎么弄成这样？天寒地冻，身上连件毛帔子都没有，半透的宫纱里，透出苍白发青的膀子。
掖庭侍卫匆忙赶到，“殿下受惊！”
我抬手示意他们退开，“行了，别吓着她。”
“明庭！”她踉跄扑到跟前，拉着胳膊不住摇晃：“大长公主喜欢曹植，你呢？你现在也是公主了，你喜欢谁的词赋，我背给你听，你放我回家好不好？”
小皇帝死后，留下的嫔妃都被遣往寂照寺，落发出家。可君怜执意不肯，说：“我是渤海县侯之女，帝王御嫔，今先帝龙潜，死即甘心，要让我成为光头的尼姑，不如赴死。”
李玄微不想闹出人命，遂把她打发到掖庭。
谢琇莹小声道：“娘娘大约心里苦闷，偷着服食花乳石散，常神志不清，冷天也敞胸露怀地喊热……都说她疯了。”
会背《节游赋》的小姑娘，就这么变成一个衣衫不整的疯妇。其实她不笨，相反比很多人都聪明。刚入宫不久，就偷着用灵猫阴，不想给小皇帝生孩子。生下个公主还好，万一是皇子，哪还有活路。她不敢赌，索性都不要了。
“背诗背得好，也没什么用。”她偎在我怀里，似哭似笑地含糊道：“你知道圣上怎么宠幸嫔妃么，他喜欢射风流箭。”
满屋都是女眷，听了这话不禁脸红。
“风流箭”是小皇帝淫乐助兴的一种游戏，比打夜狐还荒唐。
往纸做的箭头里裹上麝香或龙涎香粉，把嫔妃和宫女们都叫来，隔数丈远站成一堆，然后用纸箭去射她们。被射中的嫔妃或宫女，香粉撒了满身，立刻散发出猛烈的香味，被他抱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就地宠幸。
陪伴在这样荒淫滥情的男人身边，还必须讨他欢心，不能流露半点不满，很难不疯吧。小皇帝死了好几年，尸骨已寒，残酷的记忆却会纠缠她一辈子。已经忍到忍无可忍，不疯癫还怎么活下去。
花乳石散不是好东西，吃多了浑身燥热，不饿不困。异常振奋过后，人会越来越虚弱萎靡。君怜不知多久没睡，睁大血丝殷红的眼睛问：“明庭姐姐，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等我回答，又赶紧摇头：“不不，不要回家，阿娘早没了……回家做什么。也不回姑母家，她对我不好……我不想剃了头发当姑子……”
我揽她在怀里，拍着背细声哄：“那么你想去哪儿呢？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
我叹口气，对同允吩咐：“好生送娘娘回去歇着，别让人难为她。”
侍卫无声让开一条道。
如今掌管掖庭的，都是以袁贤妃为首的嫔妃，我把她们都叫来，严厉重申：“李氏如今还是太嫔，在掖庭一日，须得小心照料。私相传递禁药是死罪，管好下面的人，别再给她吃那种东西。凡有违令者，一经发现，立毙。”
物伤其类，她们也不希望这是自己的结局。
宫教博士默然侍立在旁。翠微堂的第一堂课，看来有必要缓缓。
我看陆眀姝紧咬下唇，似乎憋着话，便唤她上前：“想说什么就说吧，恕你无罪。”
“奴婢在家时，府里也请教习念书识字。念得越多，就愈发想不明白，读书习艺到底有何用。就算当了女官，像谢尚仪那样聪敏博学，侍奉过公主，也侍奉过贵妃，熬到头发都快白了，才孤零零地赶回家去么？掖庭里也出过娘娘，可是……”
可是当娘娘的下场能糟到什么地步，刚才大家都看见了。她小心朝门外望一眼，难过地低下头。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坦白地说，“即使是公主，也没有办法为你们指出一条注定飞黄腾达或顺心如意的路，正如同我不能代替你们头脑去思考。而这正是你们坐在这里的原因——先学会拥有自己的渴望，然后再去做决定。”
南诏山多水多，但世代生活在那里的村民，并不会为了轻松抵达对岸，就随意地砍树造桥。也不用毒药除草，因为连草都不生的地方，一样不会长出鲜花。
他们会设法让两岸的树根生长，一直长到对岸去，搭成一座桥。树活着，根就活着，并且不断生长，足以抵消磨损。人好好的，树好好的，河仍在那里，桥也有了。
我给她们讲宫外的世界，讲南诏，也讲少年时的经历。
“我以前是掖庭的‘衣冠子’，十三岁充作宫奴，和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阿娘出身不好，是胡乐班里吹笛的乐伎。”
方才说这话小宫女，拼命缩着身子往后躲。
女孩子们相视沉默片刻，我微微地笑一下，继续说：“我当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后来上了战场，才发现即使在泥沼之下，也还有更深的泥沼。我们这些不幸的人，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称为幸运。做皇妃，做公主，做女官，都未必能在宫廷里得到公允的对待。但世间并非只有这三条路，大胆地去尝试，有什么不可以呢？或许总有一天，未来会因你们的渴望而发生改变。不过我也清楚，掖庭劳作十分辛苦，不想来的不必勉强。”
结果次日来上学的人，比头一天还多，挤满了翠微堂。
宫门如海，这些宫人的杂活是很重的，几乎承担了整个皇宫最脏最苦的劳役。寒冬腊月将至，不但要给戍守边疆的将士缝制衣、靴，还要给皇寺的僧侣做棉袍。
我给她们讲玄宗年间的一桩旧事。
有名士兵在分到棉衣后，在衣服的夹层里，翻出一张薄纸，上面是宫女写的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
士兵不敢擅自留存，就把纸条交给统帅，这首诗又辗转献给玄宗。皇帝在宫中查问，此诗出自谁手，并表示不会惩罚写诗的人。
于是写诗的宫女站出来承认了。玄宗悯其才情，对她说：“就让我来替你了结今生的姻缘”，遂将她许给那位有缘的士兵，传为佳话。
这故事让女孩子们跃跃欲试，经手的棉衣里，十有八九塞了写诗的纸。
宫教博士取出来看，再偷偷放回原处。回来笑着说起，她们写的诗都颇有长进，其中不乏妙手偶得之句章。
一夜北风紧，大雪满长安。
宫人们都围在暖阁里酿玉簪花棒，用来赏赐掖庭里才能出众的学生。陆眀姝聪慧伶俐，跟在我身边，从凤阳阁无品的宫女做起。
秋日晒的白鹤花蕊，剪去其蒂，紫茉莉研细蒸熟，再兑上香料，轻红香软俱全。我对脂粉知之甚少，看也看不懂。见雪仍未停，便撑伞往庭前漫步而去。
远处披雪的树与石，勾勒出晶莹的琉璃世界。
归澜亭边，忽闪出一道身影，在厚厚的积雪里如履平地，旋风般卷到跟前。
凫靥裘扬起，硕大的帽兜挡住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猩红的唇却像结了冰霜。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跟我去见一个人。”
我皱眉甩开，“萧娘娘自重。”
看在迷婆的份上，我不愿恶语相向，也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可聊的，回身欲走。
萧观音不依不饶拦住去路，“他快死了！”
没有同允默许，她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等在这里。
我想不出关在寺庙里的和尚，还能闯出怎样的祸事。看也不想看她，转开脸问：“他又怎么了？”
她还是那句话，一字一顿地说：“他活不过数九。你不去，最后一面，就见不到了。”
亭阁里早燃起炭盆，门窗紧闭，同允始终低垂着头，“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可是……”
屏风后，萧观音默不作声地静坐。
我撑着额，耳中灌满缭乱的风响。花很大力气，才从唇边挤出轻如叹息的字眼：“说。”
皇帝决定攻打小勃律，大军刻不容缓拔营西行。
十天后的某个深夜，一群黑衣刺客闯进慈恩寺，将软禁萧越人的禁卫杀得片甲不留。他一经脱困，便夺走佛塔内供奉的厍傀刀，孤身远赴葱岭，与西征的大军相接。
薛定方率四万晏军向龟兹出发，取道天山进军小孛律。
这支队伍训练有素，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他们沿途还征纳了不少属国和游牧部落的小支军队，联兵之后更如虎添翼。
战力如此雄厚，小孛律不足为惧。然而最大的凶险是，进军途中，必须翻越波迷罗川。【波迷罗川，《大唐西域记》中玄奘所记，今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
那是昆仑以西最险峻的雪峰，横跨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纵横的裂谷，也有不足十里处。山谷之间终年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霜，艰险可想而知。
路途如此曲折漫长，有时整个月都看不见草木人烟。他们出发的时候是仲秋，兵临小孛律城下时已是隆冬。
那是场被后世众说纷纭的诡战。
虽搏一胜，整只军队却奇异地从世间彻底消失。整个朝廷无人敢提，就连史官也吝惜笔墨，像是刻意抹去了某种真相。讳莫如深的避忌，甚至让人觉得，大晏的征伐历程里，根本从未有过这次远征。
小孛律地处要塞，是大晏和吐蕃多年来反复争夺不下的一块土地。早在薛定方西证之前，我阿耶乃至前几任安西节度使，都曾率兵攻打小孛律，却因为翻越雪山的艰辛和吐蕃军队的搅局，屡次饱尝败绩。
立下不世之功很难，也非绝无可能。一个人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只要不是运气糟糕到极致，总会有所成就。然而不幸的是，这次上苍彻底收回对薛定方的眷顾。或许是对朝廷肆意发动战争的惩罚，抢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违逆了天地造化。
难怪阿沅说的是，惨胜。
西征全军覆没，折损精锐四万，只得了十数车美玉宝石，终让小孛律成为天子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