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册再次呈到凤阳阁,去掉些见过的,又添了些眼生的,排序也发生微妙变化。
“试图改变规则的代价,总是比想象中残酷。”我问谢琇莹,“你准备好了吗?若有顾虑,我也会有另外的选择,绝不强迫于你。”
谢琇莹静下心想了片刻,镇定答:“屈服于不合理的偏见,代价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和谢夜嫦年纪差距甚大,虽是亲戚,在宫中也从无来往,关系并不和睦。我问她,“你们谢氏的姐妹,也会因立场不同而彼此对立吗?”
“宫廷很难找到不变的立场,唯有心中的信念不容动摇。”她的眉目坦诚,唇边浅淡的笑痕也恰如其分地含蓄,轻声说:“宫女之间,常结拜金兰姐妹,允诺同进退共生死。但这不是谢家女儿行走宫廷的方式,也正因如此,我们总能听到、看到一些对方所不知的东西。”
“谢夜嫦是我做侍读时的老师,你脚下站的这块地方,是她用毕生心血坚守过的位置。”我拿起旧戒尺,感慨地在手里掂了掂,“告诉我,你如今站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慈恩寺里有个和尚,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权臣。那个人让宫廷里所有的宦官,都看到宦官可以向上走到什么地步。我想,殿下希望我在女官身上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
同允喉咙里发出轻微咳嗽,我有一刹失神。
谢琇莹冰雪通透,立即察觉不妥,忙跪地请罪,“奴婢失言,请殿下责罚。”
“凤阳阁里,没有因言获罪这回事……你也没说错什么。”我平了平心绪,问她:“可你不觉得,他失败了吗?登高跌重,落得锁链缠身,是可悲的前车之鉴。”
“失去拥有过的权势,并不是衡量成败唯一的准绳啊!用舍命的决心,去打破无形的枷锁,一辈子能做成这样一件事,已经不枉此生。奴婢斗胆妄言,很多年以后的将来,或许世上不再有太监——他们是用酷刑塑造的存在。但世上一定还有女人,她们会被怎样的规则塑造,要看今天的人打破了什么,重建了什么。”
武皇临终前,还政于李氏皇族,不意味着日月当空的奇迹可以被抹杀。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我念出她美丽的名字,“但愿你的勇气和决心,能带来新的奇迹,谢尚宫。”
这个无论怎么做都会得罪人的位置,很适合她。
内宫总要有女官,不是这些人,就是那些人。被贴上封条的傀儡已经够多了,与其用逆来顺受的一生去证明自己不是潜在的祸水,不如多发出一些别人不愿意听的声音,试着让前所未有的未来,变成现实。
稍有才能的都提拔去做女官,凤阳阁连定例的宫女都快凑不齐。
人才不会凭空天降,既选不出,少不得多费心去栽培。
我要在掖庭局重开习艺馆,这次引起了轩然大波,李宰相首当其冲反对。
掖庭在西汉时称作“永巷”,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就曾囚禁于永巷舂米。有罪的嫔妃、公主、籍没而来的罪臣妻女和民间采的宫女,都关押在掖庭。其中容貌美丽或能歌善舞者,有机会拨到太乐署、梨园教坊,大多数人只能干些杂役粗活。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当初我和阿娘,就是掖庭里最低等的“衣冠子”,比普通宫女还不如。掖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白天有太监把守,夜里有禁军巡逻。凡私下传递衣物、书信,绞死没商量。
大晏江山两百多年,能从中脱颖而出的幸运儿寥寥无几。最为人所知的是上官婉儿,武皇惜其才,免去她的奴籍,后来成为中宗的昭容,也是权倾一时的内宰相。
正因为这个缘故,朝臣们的反对异常激烈。
他们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不是因为怀有这种想法的我有多可怕,多么不可战胜。他们怕的是,这个想法会像一颗种子,在无数女人心里生根发芽,掀翻腐臭板结的土壤,长成参天大树。
为说服皇帝否决这个提议,鸿儒们引经据典,把古往今来所有的红颜祸水都在奏折里写了一遍。坚持认为,让低贱的宫女读书受教,会动摇朝纲,重蹈女祸窃国的覆辙。
还没影子的事,不遗余力宣扬得有鼻有眼,仿佛个个都有先见之明,早已预料到几十年后必定会结出恶果。
谢琇莹愤懑不已,“窃国者侯!满腹经纶的逆贼难道还少么,不过是拿尚未发生之事危言耸听,博取善谏的名声!”
“别写了。”我抽掉她手中的笔,“如果不能让人从‘道理’里得到好处,讲道理又有什么用?立场不同,道理也随时会变。”
最先站出来跟宰相抗衡的,是吏部尚书。
武皇当政的时代,掖庭宫里也住了不少失宠但并未犯罪的嫔妃,如今已没有了——但失宠的嫔妃,无论在哪朝哪代,日子都不好过。
吏部尚书有个小女儿,是李玄微登基后加封的贤妃。
我为习艺馆斟酌拟定的名册里,有她。
依祖制,正一品妃位仅四席,贵、淑、德、贤。宫里并没有淑妃和德妃,袁贤妃就是地位仅次于萧观音的御妾。然而很可惜,她在一次陪圣驾巡猎时,不慎被海东青抓瞎右眼,从此羞于见人,再也未蒙召幸。
冬至宫宴上,我召见了吏部尚书的夫人,对她说:“皇妃,你们家有过。两个在帝陵当太妃,还有一个么……这样的场合,她从不出席,以后想必也不会。贤妃娘娘入宫伴驾,屈指算不过三年余,可是从小培养一位皇妃,你们花了多少年,耗费多少心血?发生不幸的事,固然令人惋惜。难道从未想过,让她以另一种方式,为袁家在宫廷占据一席之地?”
皇后只有一个,萧观音盛宠不衰,这种不咸不淡的嫔妃,后宫还有很多。机会稍纵即逝,我也不是非找她不可。但她位份最高,娘家若肯襄助,会给其他人带来表率。
我问过袁贤妃,她自己是愿意的。才刚满十七的青春年华,怎甘心白白糟蹋一生。
当然我可以效仿升平长公主,给失宠的嫔妃送炭添衣,让她们如枯木死灰般活下去,可那样地活着,不过是另一种更漫长的酷刑。
重开习艺馆这个大胆的念头,力排众议地达成了。
李玄微被两拨大臣吵得不胜其烦,摆手笑笑说:“这个人啊……想要做什么,就非做成不可。不让她教书打发时间,难道让公主回边疆打仗么?”
苍山会盟之后,云南王似乎不再满足于六诏合一。南诏的国力越来越强大,不断地筑城收质、缮甲练兵,持续往南扩张。
与此同时,还锲而不舍地请旨,要公主出降,夷汉永结秦晋之好。
“鸾舆玉辇万灵朝,西望明庭亦不遥。九霄青鸟年年至,八骏瑶池日日邀。”李玄微给我看南诏的祈表,“皇妹愿意否?”
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他不会放我回南诏的。尹鹤拓对我的情意,是牵制南诏的筹码,怎肯轻易舍出。
“遣公主和亲,历来被视作国家之耻。陛下智与神行,何必自堕威名?况如今四海清平并无战事,似乎没有必要。”
他正襟危坐地听我说完,敛容道:“既然缘分未到,就再等等吧。”
朝廷再一次拒绝了南诏和亲的请求。遥远的南蛮之地,很快传来动荡。
安南(今越南)都护李涿为政暴虐且贪婪至极,向当地土人强买牛马,一头牛只肯换盐一斗。引土人怨怒,不得不向南诏求援。南诏小部落的边民,开始频频骚扰安南边境。
朝廷设都护府,是为安治广袤偏远的土地。但节度使离长安太远,在地方上只手遮天,失去约束就很容易为所欲为。当年安南收成不佳,地方不但不肯减免税赋,还逼迫百姓多贡荔枝以抵税。
这种小打小闹的矛盾,不值当朝廷大张旗鼓地出兵与南诏对抗,又不能完全坐视不理,实在进退两难。
于是有人认真提议,干脆让镇国公主重披战甲,往南境再辛苦一趟。
当然不是真打——根本打不起来,尹鹤拓绝不会与我为敌。只要南诏不再插手安南的破事,朝廷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乍听是个好办法,风险也挺大,万一公主趁机跑了怎么办。放质子,平六诏的旧情摆在那儿,真肉包子打狗不回头,云南王还能服管么?皇帝心里清楚,这就是尹鹤拓逼他放我出宫的手段。
夺回太和城当晚,尹鹤拓在王座前,亲手斩下弟弟的头颅。我永不会忘记那一幕,也明白尹鹤拓有生之年,绝不会与中原为敌。安南的风波,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夷汉和睦互通,是南诏立国壮大的根本。六诏统一平定,是我用命换来的。和亲只会毁掉岌岌可危的平衡,让两国再陷入猜忌与争斗。
我留在长安,李玄微比较放心。至于这局面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操不了那么大的心,且顾眼前。
习艺馆设掖庭令一人、掖庭丞一人,全由嫔妃担任。从九品内教博士共十八人,其中亦有宦官。教习宫人经史子集、太一、篆书、律令、吟咏、术数、对棋等,众艺无所不含。
满打满算全安排上,人手依然不足。沾了南诏求亲被拒的光,我亲自开口向皇帝要来一个人——贞太嫔柳灼萝。
曾经名震长安的才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时隔五轮春秋,故人容颜已改,神思灵运的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听闻薛定方殉国的噩耗,她并没有太意外,仿佛早已想通,这就是武将的宿命。
掖庭拨出一间清净的宫室执教,我想起昔年的王府,题匾为翠微堂。
年轻的面孔,让肃穆到沉闷的空气也变得鲜活。
隔窗而望,柳灼萝慨叹道:“后宫还从未有过这种场面。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从未有过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
她垂目莞尔,忽然说:“难怪他们都喜欢你。”
“……谁们?”
同允淡淡接口:“那些被殿下从众生之中看见的‘人’。能追随自己信赖的人,把未来托付给她,帮助她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纵然千辛万苦,也强过浑噩一生。”
教习博士还未到,小宫女们对桌上的笔墨纸砚并不感兴趣,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听说殿下也是从掖庭宫出来的,家里谋反,差点做了奉天女……可吓死人了。”
“千好万好抵不过命好,大长公主喜欢她,破格提拔成侍读。胆子大得很,偷跑出宫好多回,换作旁人,杖毙八百次也不嫌多。”
“我也听说了,当时那位……还没当和尚呢,两人有点说不得的瓜葛,把大长公主气得半死,都没把她怎么着。”
“这位殿下可厉害呢,抢了御兽园的老虎跑去南诏打仗,是不是真的呀?女人也能打仗?说是战死沙场,后来又活了,圣上还认她做妹子……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人家阿耶本来就是王爷,不过娘的出身就有点……”
“这回叫咱们来念书,也是选侍读的?天哪,我都不敢想。”
“就选你呗,说不定以后你也能当公主,赶紧下一道恩旨,把咱们姐妹都放回家。“
“哪儿敢指望呀!能当个贴身宫女就挺好,听说这位殿下最和气,从不打骂人。”
她们说得好热闹,有些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听得津津有味,摸一摸兜里,可惜没带干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