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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遍照

谢夜嫦告老还乡,孤零零启程,无人敢去送别。聪明的人们,疑心这是另一场“扫宫”的前兆,避之唯恐不及。

那天夜里我梦到李盈袖。

泣露梨花落如雨,打在琉璃瓦千层。

梦中春不老,她也还是当年梨花树下晶莹出尘的模样。

“以为你会来接我,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看到。”我席地而坐,把脸枕在她的膝头,有点委屈。

“因为时间还没到,阿纨。”她用掌心轻轻贴住我的额,嗓音温柔如昔。

“我的孩子没有了……以后都不会有了。我很伤心。”清醒时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的眼泪,轻易溃如决堤。

“是个女孩儿。”

“……什么?”我讶然抬头。

柔软冰凉的手指,拭去腮边泪珠,她的面庞浸在一片朦胧的白光里,眉目依旧安和。

“我见到你们的女儿了,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我叫她小茶。有她同我作伴,你也可以放下这份牵挂,不必太过自责。”

“谢尚仪也走了。她想让我回皇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盈袖低下头,还是那样宁静地微笑着,“对她们那样的女人来说,结局总是注定的,过程才最重要——因为发生过的事,不会被轻易抹掉。那些不能留在史书里的曲折,总有办法流传下去。火种无论埋进多深的地底,只等一阵风起,便可燎原。‘去做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和‘明知不一定能有好结果,还是要去做’之间,阿纨永远选择后者,对吗?”

“别走!”我用力拉住她的画帛,“你还会不会再来看我?你们都不在了,我真的很……孤独。”

这次她没有回答。柔美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画帛如烟消散,怎么也抓不牢。

梨花树下,熟悉的背影,牵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慢慢往远处走。小女孩始终没有回头,我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只听见空气里响起清脆模糊的笑声,仿佛梵铃从天外传来。

幽香散去,一并带走缥缈的魂。

“盈袖!”我惊坐而起,抚住心口默默念:“小茶……”

我的女儿。

孽海深宫里浮沉的,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女儿。

仪仗在山脚等候。天色微明时分,我仔细地梳洗妆扮,换上公主朝服。

金银丝鸾鸟朝凤正色锦衣,牡丹团花百蝶白纹凤尾襦裙。软银轻罗瑞草云雁广袖,挥展如云,敢与朝霞争色。

在真容堂前,燃清香三柱。

“盈袖,我要离开一段日子,替我照顾好小茶。”

该走了。

宫廷不值得恐惧,不过是长安的缩影。

它最独特的魅力之一,是把天底下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同时放在这片有海市蜃楼的沙漠里,让他们互相看见,却永不能触碰彼此。一边是渴望,一边是警醒。

凤阳阁景物如旧,还保留着李盈袖在时的模样。但人事变迁太过剧烈,除了青黛,全换成生面孔。

公主还朝,当向中宫之主正式拜谒。然而皇后一直卧病,嫔妃们例行的请安都免了。

人是见不到,该尽的礼却怠慢不得。

淑景殿里要什么没有呢,我颇费一番思量。

听青黛说,遣散旧宫人时,各宫娘娘都不愿放出心腹。皇后要以身作则,连跟随自己多年的乳母贤寿夫人秦氏,都忍痛送去了妙法寺,以示一视同仁,绝无私心。

人活着就有偏爱,能完全放下私心的,是神佛。

“如今往凤阳阁请平安脉的太医是谁?”

“回殿下,是内医正安远道,霍医令的徒弟。”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同允心领神会。

我又问青黛,“还想陪我去外面转转么?出宫准条有的是,这回不用担心挨罚了。”

彼此相视一笑。

我带上霍承鸣和青黛,先后去了开圣寺、妙法寺和广福寺。

在我和阿娘入掖庭做宫奴的年景,凡染病的奴婢,只能送到安乐堂生死由命。后来李盈袖求下一道恩旨,改掉不近人情的规矩,宫女年老或生病后,可恩准出宫,去往这几座尼寺养老治病。

可翻看名册存档,这些年送出去的宫女,“十亡八九,鲜有生者”。

霍承鸣说,大长公主是好心,可鞭长莫及的好心,最容易被贪婪险恶之徒利用。尼寺的弊病由来已久,只是无人点破。

寺庙的尼姑师徒,贪图宫女死后的赙赠和携带出宫的私财,绝不会让人活着出去。小病拖成大病,重病治成没命。

小皇帝敬宗在时,挥霍无度,逼得宦官用香资钱放京债来填窟窿。这几座跟皇家有渊源的寺庙,也跟着捞了不少好处。

事发后,寺庙最大的财路断绝。这些披着佛衣的饕餮,胃口已经养肥了,由奢入俭难,就把主意打到出宫的宫女身上。连她们最后一点傍身钱,也要敲骨吸髓弄干净。

我把霍承鸣留在妙法寺,亲自调理医治秦氏,又让青黛跟着在旁照应,将所见所闻一一执笔写下。

待贤寿夫人痊愈,我便领她进宫给皇后谢恩。

病恹恹送去妙法寺,竟还有能留条命回来的,众人莫不惊奇。皇后乍见乳娘,情不自禁垂下双泪,从胡床撑身坐起,哽声唤:“娘!”

“我的娘娘!才离了几日,怎么瘦成这样!”秦氏巍巍上前,将皇后心肝儿肉地搂在怀里。舐犊情深,宫女们也陪着落泪。

望月楼一别,皇后憔悴尤甚。形销骨立,衬得肚子尤其显眼,瞧着十分可怜。

宫里处处眼目,皇后也不敢忘情太过,忙收了悲声,再三道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臣没有乳娘,但也有过母亲,和薛将军同袍之谊更不敢忘,于情于理,都是该做的,不敢居功。”

提起薛定方,皇后苍白的脸容又添哀戚。

赏赐客套就免了,我直接说明来意:“有份东西,还想请娘娘过目。”

青黛取出簿册,先跪呈给贤寿夫人。她心细妥当,早改了心直口快的性子。经手秦氏的饮食起居从无差错,也不刻意锦上添花,很讨这位夫人喜欢。

秦氏说一句,抵得上旁人千言万语。

藏污纳垢的妙法寺,恶行累累,逼死宫人何止千百,贪墨的钱财蔚为可观。

真相就摆在那里,不挖开烂疮,弊病永不能除。

人证物证俱全,这事办得比想象中顺利。

那几座尼寺,被雷霆雨露浇了个遍,里里外外都洗刷干净了。

李玄微怜惜皇后,下令以后凡遣宫女去尼寺养病,必须由太医轮流看诊。每年痊愈多少,病亡多少,据实上报朝廷,考核医效以定赏罚。

送佛索性送到西。我趁热打铁,请求停止修建镇国公主府,用这笔银子在宫城西北隅造“延寿粹和馆”,用作掖庭宫人颐养治病之所,再挑选可靠的太医常驻。

贤寿夫人已是遣出宫的命妇,没有出尔反尔再召回来的道理。皇后又万般不舍,不如仍让她去掌事,也能常回淑景殿探望,顾全天伦。

驻馆的太医,荐了霍承鸣的得意门生安远道上任。我宣见过此人,言语质朴温厚,凡事三思而后开口。跟他手上四平八稳的医案一样,用药总是不偏不倚,力求中正平和,是个不会轻易铤而走险的性子。

秦氏毕竟有年纪,又恐她劳心太过,遂让青黛去帮衬着。擢升正五品宫正,也就是名副其实的掌事娘子了。

一座延寿粹和馆,外面还有三座尼寺,够她忙的。

宫女太监那么多,宫职也分高低。全塞进粹和馆塞不下,一股脑儿扔进佛寺又不公平。贤寿夫人便向皇后提议,凡五品及以上者,可入粹和馆奉养,余者皆散去尼寺。

想法并无不妥,皇后却不肯亲自决断,反而推拒道:“此事由襄平公主一力促成,还是请她多拿主意吧。”

非常明显的弦外之音,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楚:宫闱诸事繁杂,她有心无力,愿分权——后宫到底是女人的天下,总比交到别的嫔妃手里强。

此言既出,由镇国公主暂摄六宫的圣旨转眼就到。

皇后要安心养胎,萧贵妃不理俗务,余下的御妾恩宠平平,不敢惹眼强出头,满宫找不出谁比我更合适。

此事与前朝无涉,没有招致朝臣的反对。再热闹,只是些奴婢的来去,勋贵从不把卑贱之人放在眼里,也不认为蝼蚁能掀起什么风浪。

但我不会轻视他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无病无灾,不老不死?无论奴婢们在哪个宫当差,身上无形的丝线,都系在凤阳阁,牵一发动全身。

权力来源于恐惧,而不是一张圣旨。我铭记最简单的道理,撑起这煌煌宫阙的,不是流水般的贵人们,是宫女,是太监。

敬畏和感激汇成洪流,将成为多么恐怖的力量。不可一世的小皇帝,还不是死于八名宦官之手,只要时机合适,蝼蚁也可以扳倒大象。

无主的后宫逐渐恢复井然,很快便有佼佼者崭露头角。

前阵子遣散那么多宫人,空出不少肥缺。凤阳阁年资最长的大宫女青黛,拨去粹和馆执事,公主身边顿时冷清下来,一时无人可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有铺垫都做足了,真正的扫宫才刚开始。

尚宫局备下花名册,各宫的娘娘为显亲热,也想方设法地从跟前得意人儿里选拔举荐。其中颇有几位经验丰足,年纪又能服众的体面人物。

但她们赖以为生的那一套经验,未必是我看重的。

体面不代表可靠,说白了,都是些趋福避祸的人才。

譬如我问起名册上排在最前的李令人,究竟有什么特殊的长处,老尚宫垂首恭敬道:“此人办事极稳妥。先在宫苑司听差,补过万福殿何顺仪宫里的掌簿,慢慢熬到司簿。跟过莞太嫔,做过六品彤史,后主动求去掖庭宫。”

这回答让我和同允面面相觑,嘴角露出一样的苦笑。

“一个人在宫里待了快三十年,不但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重用,连一件拿得出手的事迹也说不出来。她的‘稳妥’,是不做不错,以及免于被旁人之错牵连的智慧。”

当我再问起,为什么谢琇莹的名字没出现在名册上,尚宫回答说:“谢司宝才二十出头,八字也与殿下有克冲……”

“因为她是陈郡谢氏的女儿,也是谢夜嫦的远房亲戚。”我干脆替她回答:“你们担心对她委以重任,会得罪前朝。”

“请殿下三思。谢家祖上曾出过逆乱之事,谢锦弦不守闺训引诱东宫,留下秽乱宫闱的恶名……”

“这话新鲜,天底下闹过造反的,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明知道男人更容易举旗逆乱,为什么还要开科取士让他们当官?宫里现在没有太子,你觉得她会勾引谁去?我吗?”

“奴婢不敢!”老尚宫跪地叩首,头再也没抬起来。

谢尚仪告老还家,她的姐妹却没有在宫廷绝迹。

这是谢氏女的顽强之处,她们永远各自散落生根,为这座宫廷守住女人的意志,也让天下所有的女人免于泯然。她们发出的声音尽管越来越微弱,从不曾彻底消失。

我提起笔,将李令人的名字划去,“蹑足高位,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不能指望谁也不得罪。她守不住这位子,必将引来接连不断的麻烦。有才能的人会觉得委屈不公,志大才疏之辈会铤而走险,试图取而代之。”

“殿下明鉴。”老尚宫的措辞更加谨慎:“如今人才凋零,难找出几个用得上又够年资的老人。李令人若不合殿下的心意,赵令人和吴令人都侍奉皇家多年,确实有掌理内务的才能。”

“提拔女官,要做的事可不仅仅是内务,德才兼备者居之。我给出的官职,不是对上了年纪的人的奖赏,更不是用来吸引那些最会表演顺从,最懂得讨上位者欢心的人。”

深秋天气,尚宫额角渗出薄汗。

“有件事需要提醒你一下,我是前后三朝,唯一掌过兵的公主。”我把名册丢回她脚边,平静地说:“这种不入流的把戏,以后不要再拿到我面前浪费时间。” 2/POg73JwlhuOIlzl4xnE3DNQY2mVNeGOzmhATS4LOdh0ptexZLpbussDTGW8T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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