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吉依然是监军,他们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拔营启程。
算算日子,仲秋刚过,皇帝便决意发兵。
“打赢了么?”
这次阿沅沉默更长时间,才说,“惨胜。”
怎么个惨法,我没问。打仗哪有不惨的,实在令人厌倦极了。
在一个温度骤降的夜里,我再度发病。
天穹暗哑,无星无月。
风雨声里醒睁开眼,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满口都是人参辛凉之气,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
以后不会这么痛了,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煎熬。
“殿下醒了?”
我看见霍承鸣欣喜地凑上前,又在我含笑的目光中,心虚地垂下头。
“时候已到,你回避吧。让阿沅为我梳头更衣。”
阿沅跪在榻前泣不成声,“姐姐你再坚持一下,同允就快回来了……他让你一定等着他……”
“我……很累。真的很累,等不了了……”
无论受多重的伤,流多少血,处在多么绝望的境地,我都没有真正地放弃。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从来无所畏惧,一定会活下去。
这次不一样。
回望岁月浮沉,经历三朝天子。嫁过权宦,也娶过公主。曾沦为祭品,也曾挥斥万军。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翻越冰雪覆盖的群山。亲自手刃血仇,也做过母亲,虽然很短暂。
这一生很丰富,已不必强求圆满。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留?”霍承鸣嗓音发哽。
我仔细地想了想,才回答,“没有了。”
自古多少爱恨离愁,说不尽,诉不完,泯然万事空。
药汤沐身,洗去尘世的血腥污秽。累累伤痕仍在,交映纯净的苍白。
阿沅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用玉梳仔细地梳理头发。
“咦?这是……”梳齿突然卡住,她不敢用力。
我抬手捋了捋,拨出那束不属于自己的青丝——龙池边削断的一缕发,用红色的丝带系在脑后。
遗憾有很多种,比如……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今生今世,不能够了。我已用尽了力气。
风愈发凄紧,烛火晦暗难明。
我深深吸一口气,说:“还是留着吧。”
手里握着木雕小老虎,是我在尘世的行舟,横渡这生死爱恨之河流,向彼岸尽头。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曦光浅浅映上窗纸。
挺好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弥留之际,能听清很遥远的动静。
长安的朝鼓,皇寺的晨钟,雁回塔上的风铎悠悠回荡。白莲拆开花瓣,一片红叶坠地。山路上匆促的脚步,很熟悉。
终于我还来得及和同允告别。
玉梳跌落脚边,阿沅难过地抬袖掩住脸,“姐姐等了很久,不肯闭上眼……”
“三娘,你是想见他吗?”同允风尘仆仆,不知从哪里赶回来,憔悴的眉眼像结着霜。
“你来了……有一生的知己送行,上天已待我不薄。”我艰难地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会看见盈袖来接我,可是她没有来。不过没关系,她是去做神仙的。我这样的人,死后会堕入阿鼻地狱……还是不见的好。”
“你不会死,更不会下地狱。”他焦急地推开阿沅,“你先出去,关好门封上窗,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
同允还说了什么,我渐渐听不清楚。
眼前突然灿亮,一种空虚的释然游遍全身。
长生。
听阿沅说,我最后念出的是这两个字。
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阴阳流转的记忆,是尘世执念的余音。一波波扩散开,只留下很浅淡的涟漪。
生死逐流的长梦里,面前是一条漂满洁白莲华的河流。没有桥,也没有舟,对岸耸立着雄伟嵯峨的冰川,灯盏微弱的火苗,在风雪中顽强不熄。
觉得好冷,快被冻僵了,很想靠近那簇火光,却无路可渡。
那刻我忽然明白,盈袖反复描绘过的梦境——皮毛雪白的雄鹿,扬起金灿的头角,分开波浪跃向远方。
我也曾亲手把她的梦,画在灵祠西墙。
东边升起的第一缕朝阳,会照在白鹿身上,辉映出九色的霞光。
“殿下吉人天相,总算闯过这道鬼门关了!”
霍承鸣搓着手喜不自胜,身上崭新的袍子抖得哗哗作响。腿就一瘸一拐,没走上两步,龇牙咧嘴喊疼。
阿沅说他用一个很冒险的法子,硬把我从阎罗殿前拉了回来。报丧变成报喜,皇帝赞赏他医术高明,擢升为正二品的正奉上太医。
“什么是……很冒险的法子?他割了自己的肉炖给我吃?”
捂着胸口一阵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这副身体仿佛刚被掏空。
“凡铤而走险,必有失光正,不足为外人道。全抖落干净了,让他在太医院怎么混?”同允双眼布满血丝,微微笑道:“三娘福大命大,阎王也不敢收。”
“那么这一次,是多久呢?”我依旧茫然。
他抚摸我的头发,在红丝系住断发的地方停顿一下,“你会平安到老,长命百岁。”
奇诡的事经见得多了,好像发生什么都能习以为常。天予天夺,没道理可讲,也不能讨价还价。
心潮起伏之后,气滞且虚。然而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些软绵绵的力气,不是在消耗油尽灯枯的余热,而是重新生长出来的。
痊愈的速度超乎想象,连同允也感到惊讶。不到半个月,我已经可以重新练剑,丹田丰沛,前所未有地轻盈流畅。
焕然新生,也是黄粱梦醒。
一锅黄粱还未煮熟,书生已经在梦里历遍一世的生死荣华,三千功名俱尘土。梦醒则大彻大悟,随老道疯癫而去。
送往大明宫的折子,如石沉大海,总是不见批复。
“三娘向圣上求什么?”同允问。
“上表祈重开延生观。”
我想追随升平大长公主,弃俗入道,余生闭门修行。
等来等去杳无音信,凤凰山却迎来稀客。
“谢先生?”我将她请入净室,焚香扫榻以待,“山野处处简陋,只能奉杯清茶了。”
“殿下逢凶化吉,凤体无恙,实令人欣慰。”
她是微服出宫,身边没带宫女。朴素的棠棣色圆领袍,像男子般束发戴冠。
“这里只有一位真正的公主。”我望向真容堂的方向,含笑道:“故人重逢是难得之幸,先生不必拘礼。”
谢夜嫦眉目之间晃过微妙的情绪,也无声地笑着点头:“我来看望我的学生。”顿了顿,又说:“也想来看看,我耗尽毕生心血,给这一代皇朝留下的杰作,是怎样被消解成一段悲哀的余音。”
“……先生何出此言?”
宦官的权柄被剥夺后,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汉以来,朝廷选拔贤能,通常在春闱和秋闱科考后,由官府举荐。朝中无人难做官,贵族永远是贵族,寒门学子则报国无门。
女帝则天曾在长安二年开设武举,由兵部主考,中榜的考生无论出身,好歹能授个低阶的武职。勋贵们却对进入朝堂的寒酸之辈嗤之以鼻,抨击朝廷重武轻文的呼声愈烈,这短暂的光辉便如昙花一现。
今年秋,皇帝决定打破陈规,开科广纳贤才,准许士子投牒自试。
因陆如慎辞官隐没而消沉的小姓小官,又看到了新的希望。朝堂很快被一群激昂文字的年轻文人的声音填满,变得热闹非凡。他们不遗余力地跟贵族里的佼佼者们分庭抗礼,角逐难分伯仲。
然而与此同时,后宫却沦为荒芜之地。本就逼仄的道路,几乎彻底抹去。
“不是还有顺圣皇后和萧贵妃么?一个将门之女,一个宠冠六宫。有先生在旁着意提点,怎会撑不起区区一方狭窄的天地。”
她摇摇头,嘴角下垂的弧度,似叹息,又似太疲惫。良久,轻轻回答,“薛定方在葱岭殉国,身后又无子嗣,后家的没落已不可避免。皇后痛失长兄,深受打击,动了胎气,一直卧病不起。萧娘娘么……常有与众不同的惊人言行。她沉迷占卜,但不喜欢与人分享自己聆听到的天机。或许看得太透,没有插手改变的兴致。”
薛定方死了。我有点惊讶,更多的是惋惜。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朋友诚挚,对爱情也忠贞。等不到柳灼萝,竟真的终身未娶。
活到我这般年纪,总是很容易听见不幸的消息。虽然为他难过,也能接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薛清澜缠绵病榻,慈恩寺做了好几场隆重的法事,依然不见起色。遂有人提议,要多行善举,才能为皇后和腹中的皇子积福消灾。
宫外搭棚舍粥,为诸佛重塑金身,放生了数不清的锦鲤和鸽子后,皇后听从李姓宰相的谏议,决定把宫中年过二十五,四品以上的女官全部遣散,又大规模放出宫女,让她们不必终老深宫。
其中也包括谢夜嫦。
皇后念她侍奉皇家多年,赐予丰厚的金银和风光仪仗,还要派御史送她荣归故里。
乌婵嫁给阿兄之前,曾当过尚宫,连皇帝的文书御诏也出自她手,可谓权重一时。虽比不上谢氏的先辈们,也是这数十年来,女官能做到的巅峰。
而她和谢夜嫦的结局,却难免让人觉得灰心丧气。女子的才华盖世有何用?末了不过落一副仪仗,名字很快就会变模糊,被扫进历史的夹缝里。
皇后的选择无可厚非。没有了能征善战的哥哥,她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依靠权臣,重新结交能互相利用的势力。那位李宰相,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高贵的血统,以及从家世里继承的政治资本,让他在不引起皇帝忌惮的同时,数十年如一日游刃官场。
寒门文士的崛起,让他感受到威胁。当他在规则的变化里受挫,就转而去打压后宫出色的女人,巩固那一套尊卑有序的权威。
女官、宦官和出身低微的布衣,在他眼里都是不安分的挑衅者,企图从皇族手里瓜分不配得的权柄。
是什么让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也必须服从于屈辱的规则,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谢夜嫦说,这就是她来找我的原因。
“请恕我无能为力。”我怀着几分歉意,亲手为她斟茶,“置身朝外的挂名公主,没有理由阻止皇后的决定。皇宫里的事,我已经管不了。”
“我来,不是要你想办法把我留在宫廷。”她的脸颊颤抖,“每个谢氏,都可以一无所有地离开,甚至等不到善终就失去性命,我们的学生却不能就这样倒下!”
久久无语,我失去与她辩驳的欲望,缓声问:“先生还想要我怎么做?”
“去做你该做的,能做的。”
“我不明白什么才是该做的,也想不通这一切有何意义。谢先生,男人读的书,我一样读过。也曾披上战甲,拿起他们拿不动的刀剑,闯过万里山河,可是……我依然没能找到那条路。”
“这是升平大长公主的灵祠,不是你的。”她强忍悲哀,换上强硬的神态:“你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怎么死的。一生病弱的公主,连站起来都不能够,却凭自己的力量,除掉万人之上的奸相。我不能看着你从此躲进深山,念经、吃斋,活在这个作茧自缚的骗局里!你们是我为‘未来’留下的火种,重于我的性命,更重于我的荣誉。”
“说了这么多,您还是没告诉我,出路到底在哪里。”
她悲切地苦笑,从怀中拿出几本折子,掷地有声。原来我上表的奏疏,全都被扣下了。
“答案就在你心里。是你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决定你成为怎样的人。如果你一蹶不振,那么所有人都会看见,能上朝议政,也能上阵杀敌的女人,也必须屈居于男人之下,没资格决断国家大事,无论承受怎样惨痛的遭遇,也不能再发声为自己抗争。久而久之,他们就更有理由把女人赶出书院,赶出战场,因为读书没有用,出生入死改变命运,只是梦中的泡影。”
一语毕,深重的寒意忽然爬上背脊。
我心里清楚,这是我同她相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