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是边塞小城,异乡人想隐瞒行踪,没那么容易。赫连桓要逼他离开,你被掳走当晚,县府的兵马就包围了客栈。”
“县府的人都撒出去也不顶事,你始终音讯全无,他不肯走。盘桓近一个月,拖到不能再拖。唐随吉千里夜奔川西,告诉他李佑密谋逆乱,萧娘娘已无力自保……在大明宫里发号施令的,并不是皇帝。”
“皇帝怎么了?”我想起李玄微苍白的病容,连走路都怏怏无力。
“中奇毒难解,几度垂危,御医皆束手无策。萧娘娘不得已动巫蛊事,险些赔上自己的性命。人救活了,还是昏迷不醒,她也因此落狱。在我朝,巫案从不问动机何在,一旦事发便是死罪——李佑把毒杀弑君的阴谋,全栽在她和皇后身上。顺圣皇后性子软弱,无力主持大局,软禁在淑景殿,暂无性命之忧。”
我默默叹气,“薛定方还是骠骑大将军,他的妹子当然不会有事。”
“萧娘娘就没那么幸运。空有贵妃的位份,却无外戚相帮,也不结交朝臣,面前唯有死路。施行巫术的下场,白绫、毒酒和匕首,任选其一自裁谢罪。”惊心动魄的政变,被同允叙述得十分平淡,“主公和薛定方攻入皇城,救下萧娘娘,李佑事败出逃。没过多久,楚王父子便在齐州起兵。”
阿力果驰援齐州,带去我的消息。他违抗军令,只身离开齐州战场。赶到长央丘时,我已经在泉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天。浑身是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手里还紧攥着那把刀。
他带我直奔苗疆,求迷婆无论如何救我一命。
我身上的伤,不是凡间兵器所损,又刚刚小产,只剩半口气在,跟活死人没多大区别。
迷婆说她无能为力,只能试着向昔日的同伴求助。
苗宫里高明的巫医不少,有的能通幽冥,役使鬼吏或施加诅咒,有解毒圣手,也有的只钻研如何让人奇异而痛苦地死去。
她们能左右人的性命,同时不吝索取残酷的回报。萧越人是巫女的儿子,很清楚代价有多残酷,但他坚持要救。
我的状况前所未见,巫医们都觉得棘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然而这会违背苗巫世代相传的规矩。
巫医和中原的医士有异曲同工之处,流派、师承各不同。神秘的技艺,是比性命还贵重的筹码,将她们和凡夫俗子区分开,巫族的几方势力也因此得以稳固,让彼此能和平相处,势均力敌地存在着。
一旦打破这种平衡,会招致分裂和动乱。
萧越人的娘名叫拂绫,苗王的小女儿,早在生下遗腹子之前,就被驱逐流放——这也是巫术的代价。
她并没有背叛族人,只是做错了选择。一个人的意志得以施行,意味着另外一些意愿的破灭。得到服从,也得到桎梏,否则每个人都会肆无忌惮地放纵私欲。
身为苗巫的后代,她必须慎之又慎,保证自己的决定为所有人带来益处。
但她失败了。
中土大兴文教,巫道则被排抑,日渐衰落。错误的决定,为全族带来恶果。昭靖太子没能当上中原的皇帝,苗疆蛮人依然饱受兵乱,承担沉重的徭役和赋税。
老苗王已死,巫医的首领们,都认为没有必要再冒险,合力去救拂绫之子带来的女人。
懂得起死回生之术的老巫寥寥无几,很可能这种秘法久已失传,因为她们绝不肯动用。只要不做,就不会失败,依然能让这秘密成为忌惮。
迷婆只会缓死,不懂得如何续命。掌握着续命之法的巫医,牢牢抓住自己的谜底,宁死也不放松,否则这一支流派的存在,将彻底失去意义。
就算她们肯与迷婆合力施为,也只能让我痛苦地多活半年。
为延续这短暂的残生,迷婆承诺在巫仪完成后死去,永不泄密。
代价远不止于此。
生死命数,自有恒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罢了。这里少了,就从那里取,不会凭空多出来。
巫女们说,萧越人本该有寿元八十七,若甘愿舍去一半,或许能勉强成事。
四十年春秋,换一百八十轮昼夜。
他说,我换。
同允忧郁而宁静的目光,落回到莲花上,“半年也是一线生机,或许还能找到别的办法呢。就算不能,他也觉得值。”
迷婆为救我而死,人事已尽。她算出观音奴还有大劫未破,尚不知应在何处。唯一的遗愿,是要他答应有生之年,保护她的女儿。
这也是巫女们的条件。观音奴是中原天子的宠妃,她做到了姨母拂绫未曾做到的事,被巫族视为珍贵的筹码,不容有失。
他什么都答应。
明知回长安等于送死,李玄微终于有最好的理由,从宦官手中收拢权力。出了家的太监,再也翻不出风浪,这皇位才坐得安心。
月下摇曳的白莲,在薄光中笼上一层透明灵动的光泽。
最意难平的,不是没有去做,也不是做了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是阴差阳错,总差一步,晚一点,来不及。
“一个人知道自己快死了,就会莫名其妙变得心软。”我擦掉眼泪,自嘲地笑笑,“我说不再恨他,是真的不恨了。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他的余生比我长,佛寺也不会是他的终点。最迟三个月后,还是天人永隔,无非多惹一场伤心……何必呢。”
那么多次分分合合,我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再也经受不住了。
爱恨贪执,恰似风前尘土。
每一次呼吸,都和他共有,是他用阳寿换给我的。纵然痛苦,我不觉得孤单。
残喘着捱过日升月落,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往后余下的日子,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三娘真的不想再同他相见么?”
我摇头,对同允说:“慈恩寺是皇寺,皇族身故后,经筵法事都用得着寺里的和尚。来日镇国公主薨,要佛子檀鸾扶枢送往交河故城,守灵祠,诵经祈福三年。你若愿意,就陪他一起去吧。过了昭阳堡,朝廷就鞭长莫及。这是他脱离桎梏最后的机会……幸运的话,余生将默默无闻,海阔天空。”
至于他对迷婆的承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要面对,萧观音和他兄妹之情甚笃,想必不会阻挠。莫非真让他苟活于猜忌,被铁链拴在庙里一世么?
我已经做了能做的安排,人死灯灭,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如果——总还是要有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在目所不及之处发生了什么,就不会说那样的话。
冷风瑟瑟,夜雨敲窗。
数次昏迷与清醒之后,我看见阿沅。她蹲在炉火前,安静地守着汤药。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在掖庭的日子。
细看她的面庞,眉目柔和,神态舒展,火燎的疤几乎都褪尽了。阿沅成亲后过得很好,一对有情人,总算有个好结局,我很欣慰。
“……同允呢?”
“他有要事在身,暂离几天,我来照顾姐姐。随吉跟薛将军去打仗,算日子也快回了。”
深山古井无波,几乎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外面却一点也不太平。
我已无力坐起身,在灯下拥被侧卧,听阿沅说起这场战争的仓促发起,始于上林苑一次赏秋。
清秋的暖阳在昆明池里跳荡光波,和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交相辉映。
身着金色龙袍的天子,用矜持而慵懒的仪态观赏来自异邦的贡品,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满足的神情。尊贵的脚步停留在一尊盈润剔透的玉猿旁,久久徘徊不去。那玉雕工饰精湛,形貌别致,猿猴面容栩栩如生,二臂交贯如连环,又称交臂玉猿。
在臣子们惊异的目光中,天子突然高扬起手中长鞭,重重击落在这不可多得的珍品上。鞭节过处,琼碎玉裂,猿雕就此毁于一旦。短暂的寂静过后,锦绣人群中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
天朝上国,威服四海,番邦属国连年遣来使者,不远万里奉上独特的宝物。皇室尚珍库内,藏品何止千万,然而并不是每件都能有幸蒙获天子青睐。
帝王不喜玉猿,当即挥鞭将其打碎。与此同时,另一件宝物却牢牢吸引住他挑剔的目光。那是前朝隋室留下的旧物,一根状如盘龙的金鞭。长四尺余,镶牙牌与五色玉,因太久无人问津,其中数节有虫噬的孔洞。
天子的目光,被色彩斑斓的宝玉牢牢吸引,当即令内侍往库房寻找用五色玉所制的器物。结果苦候半日,仅呈上来一只五色玉雕的酒杯。
龙颜不悦,拂袖叱问因由。内侍战战兢兢回禀,此物产于西域,然近年来朝贡寥寥几近于无。天子大怒,遣使节星月兼程赶赴西域加以斥责。西域诸国有苦难言,纷纷上表乞谅,奏道并非吝于敬献宝物,而是每次上贡,途经小孛律时,都会在半道被劫。宝物落入蛮夷之手,根本到不了长安。
吐蕃击破孛律,将之裂国为二,是我阿耶还在世时的旧账了。原邦残部称大孛律,另一旁枝向西北迁徙,称小孛律。
这小孛律落地生根之处,正横亘在西域诸国通往长安的咽喉要塞上。
两国邦交尚可的辰光,小孛律王也曾亲入长安觐见天子,备受礼遇。在小孛律继续受困于吐蕃的连连侵犯时,大晏派兵驰援,击退了吐蕃的虎狼之军。然吐蕃狼子野心不改,休养生息不过数载,便重整旗鼓再攻。这场仗打得速战速决,还没等大晏对求援作出回应,小孛律已被攻破,君王跪叩而出,开城受降。
小孛律就此依附于吐蕃,开始半推半就地为虎作伥。每当西域诸国派使节入唐纳贡,都会被驻在当地的蕃军和小孛律游骑所劫持。
天可汗的威严不容亵渎,李玄微当即决定挥兵攻打小孛律。
很多大臣都不赞成这次远征。被劫掠的属国,并没有跟小勃律翻脸的打算,也不曾向大晏寻求兵助。师出无名,西征的理由尚不充分。打仗本就劳民伤财,堂堂天朝上国,为了几块五色玉就急赤白脸贸动干戈,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说得更不好听一点,天子贪恋美玉玩物丧志,定会激起民愤。
但沈恪却持有不同意见。在臣属们自矜而审慎的缄默里,越众而出进言道,小孛律不断劫持朝贡长安的诸国使节,乃是对天子的大不敬,坐视不理,国威何存?再则,川西维州战况胶着之际,河陇一带在论莽热的打击下连连受挫,至今难恢复元气,是朝廷未雪之耻。
西征的军费,今年盐运的课税尚可维持。
这次远征,不仅仅是抢夺美玉那么简单,意在增兵稳固安西四镇的边疆太平。
一举踏平孛律,不仅能将斩获堆积如山的美玉,更能敲山震虎威慑吐蕃,使大晏声威再次远播四夷。
确实,除了耀人眼目的五色宝石,小孛律也盛产名玉。长安有名望的杜姓才子曾赋诗云:“孛律天西采玉河,竖昆碧碗最来多。”
阿沅转过脸,声音很轻,“还有一个缘故,随吉说……”
劫掠使臣的军队里,出现了李和舟父子的身影。
夺五色玉不过是借口,这才是朝廷非打不可的理由。
戍边的将领大多是胡人,和汉家将军之间,隔着不可言说的鸿沟。胡人虽骑术精湛,擅长野地交战,性子却野蛮骄横不服管。西域各族,细究起来都有渊源,此次西征若重用胡将,弊大于利,很容易横生枝节。
谁能担此大任呢?萧国公出家当和尚去了,绝无可能放虎归山。皇帝不会再让宦官染指兵权,年轻的武将又青黄不接。
有人提议,起用皇后的哥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薛定方领兵。
薛定方正在府邸禁足思过,仲秋的宫宴上也没露面。
听说是因为他御下不严,纵容麾下一个将领强抢民女随意许配给军士,令女子家人重金来赎才肯放人,终于闹出人命,被苦主跑到宫门外击登闻鼓告御状。
小薛将军属实有点冤,这事我相信他不知情。人又不是他抢的,抢来也没配给他,谈不上包庇。但皇帝有心打压后家,赶上了没办法。
末了领个失察之罪,皇帝本可以轻拿轻放,却借机褫夺他郡王的爵位。因为怀孕而处在风口浪尖上的皇后,当然不能求情。
没有军功的后家什么也不是,软弱温驯的皇后,要一直看旁人的脸色。若她能顺利生下皇嫡子,还须多倚仗舅舅。
薛定方不会拒绝,也是意料之中。
天子沉吟片刻,金口玉言将此事落定。薛定方钦点为葱山道行军大主管,率兵马四万进攻小孛律。
天要下雨国要打仗,都是莫可奈何的发生。庙堂高处一个看似云淡风轻的决定,可以在瞬间改变多少命运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