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下明月高楼,身后笛声幽幽再起。
绕池而行,不知不觉走到当年被普陀扑倒的地方。
拜月后要放水灯,偌大的水面上浮着许多纸莲花,是从上流漂过来的。
捞上一盏,灯骨玲珑纤细,用泪竹劈成,白棉纸扎成莲花模样,火苗一闪一闪,
我想将手中的莲花也放入清波,渡给波心明月,才发现莲瓣间写着一行密密小字:“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何年何处看。”用的是抄经的金墨,笔触俯仰徘徊。
一阵风吹过,荡开了林间浓重的雾气。黑暗深处,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影子,茕茕挑灯而立。
琉璃灯透出柔和淡薄的光晕,彷如心灯一盏,脆弱却顽强不熄。那身影被笼罩在无法照亮的悲哀里,沉重又轻盈,艰难地站定。
隔很远,只依稀望见一袭白缯僧衣,乌发松散在肩头,长及垂地。
看不清他的脸,苍白朦胧得像罩着一块面纱。只觉得整个人消瘦好多,大袖婉转飞扬,姿态几欲乘风。
彼此都无法动弹,很痛又轻飘飘的。
默然对峙良久,莲花也随水漂远了。莲生淤泥,沼泽上的涟漪,是无数个我挣扎过的痕迹。
踅身欲走,慌乱中竟辨不清来路。身后的脚步已越来越近,夹杂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哗啦啦,哗啦啦。
我惊忙回首,月霜浸染的衣摆下,隐约透出镣铐的轮廓。他已经一无所有,李玄微还是不放心,要用铁链锁着他的双足。
天不润无根之草,佛不渡无缘之人,最终无情者得无情果。各有前因,我只觉得心酸。
“阿纨。”
“这两个字,是你能叫的吗?”我飞快地背对着他,“别再过来!”
不能相认,不忍相见,怕自己多看一眼,又会堕入深渊。
锁链响止住了,停在三尺远近的地方。
“佛子檀鸾,拜见襄平殿下。”
他的语速很慢,是清泉下洗濯的玉,冷冽里蕴着春风。然而每个字都化成锥子,被一把粗糙笨重的大锤,凶蛮地砸进心坎。
“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一个月……”我连在梦里也想不通,嗓音有些发颤,“一个月都不到……你就抛下我和孩子回长安,风风光光做你的国公。我没见过比你更狠心薄情的人,你从来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也怪我情迷心窍,一次又一次相信那些明知不可能的约定。你怎么会真的改变呢?落到如今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猝然的分别,恍如隔世。无论遭受多么残酷的凌虐,我也不曾绝望,为保护我们的孩子充满斗志,甚至不惜主动勾引赫连桓,忍受他的轻薄……想到这些,心里溢满耻辱和悲伤。
浮着寒冰的镜泉里,我回头用力看一眼,想记住孩子最后的模样。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潭水那么深,只有大团大团的鲜血,浓墨般渲染。
不能再回忆下去。
我平了平心绪,“孽缘已尽,就该各自安生。你如今遁入空门,俗世的恩怨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说得对,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他口气缥缈如同叹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向李玄微替我求情。辜负你太多,忏悔无用,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要怎么做才能平息你的怨恨。你是爱憎分明的人,有怨必偿。或许唯有一死,才能稍微抵偿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不配做你的郎君,也不配为人父,这一生都愧对你们母子,活着也是折磨。求承远大师带我入宫,只为等你亲自动手,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被赫连桓掳走那晚,失落的鼠兔骨匕首,又重新回到手里。
然而它没有发出嗡鸣,因为我的心,始终不能将他当成仇敌。
我们也只是两个,在命运前面败下阵来的可怜人。
握紧匕首,贯穿胸口的疼痛,狠狠压迫呼吸。
我决定转身面对,“你聪明一世,怎会想不明白?我开口求网开一面,是因为圣上需要这理由。朝中动荡,宰相无能,没有人敢在这时候站出来揣测上意。他是皇帝啊,没有符合心意的提议,总不能亲自站出来胡闹。无论是前太子的遗孤,还是掌兵的宦官,都会成为皇权的威胁,所以你只能去当和尚。”
“只是这样么……”
“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还对你余情未了吧?圣上认我做妹子,我就是你的姑姑。哪有姑姑和侄儿纠缠不清的道理?做人要知廉耻,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世,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黯然垂眸,握住我的手,慢慢将锋刃抵住脖颈。
“这是我亏欠你的,该还。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用心爱过的女人。能死在你手里,于愿已足。”
刀尖陷进跃动的脉搏,他不再说话,略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夹杂一种独特而令人伤感的味道,是寺庙焚香的烟火气。
轮回辗转,受诸苦恼,无有休停,皆由一念之差,障迷自性,妄认六尘之幻,沉溺爱河——佛祖如此说。
杀了他,就会得到解脱吗。强抑的恨从内心深处浮出,化成一种不曾有过的,阴暗沉重的东西。无比冰冷,同时又顽强有力。
杀戮的本能被唤起,上过战场的人,都有嗜血天性。心里这样想着,手却使不出力气,像是太疲惫,又像太空虚。
一滴透明的泪,从仰起的眼角徐徐滑落,蜿蜒过面颊,从下颌流入领口,沾湿了刀尖。
匕首翻转,一缕乌黑的青丝飘然坠地。
“你是该死。你的所作所为,配不上我,也配不上你口中的‘爱’字。可李玄微要你活,我何必多生事端?”
他想了想,哀致地点头,“也对,你如今贵为公主,以后不用再四处漂泊,受颠沛流离的苦。我不该,连死都拖累你不得安宁……不要你亲自动手,还是让我在你面前,自行了断吧。”
“李盈袖当了一辈子的公主,你觉得她开心吗。王八没见过仙鹤,以为别人都羡慕它有个壳。”我听了只想冷笑。
他不再说话,欲从我手中取回匕首,动作并不粗鲁,但十分坚决。
突然之间,远处腾起漫天焰火。一簇簇起此彼伏,金红灿烂,多得好像要立刻掉下来。
天空是那样地低,盛开的烟火倒映在池水里,如同业火红莲无边无际。
两人默默地并肩看了一会儿。
他凝望浩瀚夜空,泼天的灯火都落到了眸底,喃喃自语一样:“还记不记得,从沅陵拔营回京途中,停在不知道名字的雪山上,我们一起看过一场很小的烟花。”
当然记得。冰雪苍茫,袖里云烟。
原来烟花比海誓山盟短暂。
“后来我常想,如果当时能及早收手,不再执着于要那盏灯为盈袖续命,你我之间会有另一番结局。”
“你向来高瞻远瞩,没算到会有今天吗?我永远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要排在很多东西后面。在我心里,你却重于性命。我也想明白了,爱之深浅不能强求,这太不公平,我不会再等你。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
我不是喜欢设想‘如果’的人,但也忍不住会想,他如果再有耐心一点,我不必舍近求远,将求救的信送往南诏,或许我们的孩子就不会……不会永远留在冰冷的陵泉里。
“那么,把刀给我。”他又靠近一步,眸中依然满含凄楚的缱绻,“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总是高估自己,也做不到像你这样洒脱。我爱你,带给你的却只有伤害和屈辱。除了这条命,再没有别的能偿还。”
我拂开他的手,将匕首丢入龙池,说算了,“体发受之父母,断发如断首,就当你已经还清。如果你耿耿于怀,非要听一句原谅,我也可以说给你听。萧越人,我不想再花力气去恨,请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放下过去,好好做你的出家人。”
我原谅你,也原谅自己。这是留给彼此最后的悲悯。
晚风吹起他苍白衣袂,香气突然馥郁到令人神晕目眩的地步,窒住呼吸。焚烧起来的妄念与深情如此浓烈,在发丝和衣袂间,蛇一样不停游走,变得奇异而危险。
强烈的痛苦,让这个香气织就的世界动荡几近崩溃。
没走几步,双腿再也迈不开,胸腔弥漫的刺痛和烧灼,原来不是因为伤感。
“阿纨!”
铁链响得混乱而惊惶。
灯笼从手中松脱,很快被火舌舔噬,他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被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没了影迹。
夜很深,天边月有损。
离仲秋应该过去好些天了吧,我问同允,“这次我睡了多久?”
他没有回答,却道:“三娘,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同允不再称我为“殿下”,意味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是共过生死的同伴之间,才会有的交谈,让我不能拒绝。
他的下一句话是,“迷婆已经死了。”
“哦。”我头还昏沉着,淡漠地眨了眨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造化弄人,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我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前太子遗孤,要活下来不容易。身为少狼的岁月,常有性命之忧,除了同伴相残,也要时刻提防斩草除根的势力追杀。观音奴曾为救他,被毒药毁掉喉嗓,才五岁就成了哑巴。这对身世坎坷的堂兄妹,在宫外度过很长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
再后来,萧越人随崔翁进宫,观音奴就留在宫外。她和同允两个,一南一北,把持宫外的势力,替国公解决掉那些不能摆上台面的麻烦。她很有本事,从无失手,除了在万佛塔取灯芯那次。
为救她脱困,萧越人不得不改变计划,拿自己做饵,提早把我拖进这场阴谋。
我急着寻找他所中之毒的来源,令赫连桓有所察觉。苦于在长安孤掌难鸣,遂铤而走险,留下摩尼灯死遁,嫁祸萧越人是杀人夺灯的罪魁,以图黄雀在后。
观音奴不是萧越人送去邀宠的工具,李玄微也并非突然被来历不明的巫女所惑。他们很早就相识,彼此有情。
观音奴的嗓子毁得厉害,缺一味珍贵药引,天下难寻,竟是长孙皇后的遗物。李玄微没吝惜,毫不犹豫地弄来给了她。老皇帝不明就里,怒斥此子不孝。十岁那年,观音奴重新学会开口。所以她说话很慢,咬字发音都怪异,颠三倒四与常人不同。
萧越人听人回话时,总要盯着对方的脸。都说他有看穿人心的本事,真假一眼可辨。宫里揣测纷纷,传言他幼时生过大病,右耳近乎失聪,才以读唇之术弥补。其实他幼年学这个,是为了听懂观音奴的话,渐渐养成习惯。
我不想老是卧床,拉开移门,抱膝在木廊边坐下。同允也跟出来,弯下腰坐在身畔。
前庭是新凿的水池,澄清的水面,倒映出屋脊上的凤凰。
大而厚实的莲叶,与中原荷花不同。如硕大的翡翠圆盘,一盏盏浮于碧波,散发浓艳的绿意。
“这是慈恩寺海印池里挖的王莲,用来供奉月净菩萨的。他希望你能常看见这些莲花,得月光遍照护佑,不再为往事伤怀。”
月光遍照菩萨,是东方琉璃世界药师佛的右肋侍。映现明澈清辉,容摄大千,使人免受贪、嗔、痴三毒。
“王莲很美……盈袖也会喜欢的。”
山风穿过莲花池,温柔地吹过鬓发。闭上眼睛,身体也被吹得干净轻盈。似乎真的可以忘记一切,世俗的烦恼变得很遥远。
风炉煮着热茶,我剥一颗嫩莲子递给他,自己也吃,青涩的甘苦弥漫唇齿。
“你是想告诉我,他和萧观音兄妹情深,也是自幼相依为命长起来的。就像我和阿兄,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出事而袖手旁观,所以我不该怪他?”
同允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受的苦,已经不能再苛求你什么。我只觉得,一无所知的恨也是种残忍。他做错很多事,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但也没有你以为的那样不堪。你愿意听下去吗?”
我同他对望,沉静的黑瞳,像夏日的晴空一样坦荡。
良久,很慢地点头,“说吧。长夜无事,我也不想睡了。”
昏睡一次比一次长,下次清醒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也可能不会醒。并且清清楚楚知道,无论听见什么,也不可能再恢复从前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