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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化鹤

“贻误军机是死罪。”

说完这几个字,我疑心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别的声音,将头垂得更低,“陛下宅心仁厚,若还念着萧宦往日的功绩,网开一面未尝不可,但求来日将功赎过。能远离纷争留个善终,也是难得的福气。”

喉咙越来越紧,我就此停住。

“就这样?”他似乎在等我再说点什么,没有等到,怅怅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十五岁那年,没傻乎乎地跑去河湟就好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殿外是长安明净灿烂的秋色。

庭前青玉般的五爪叶子,颜色已渐渐模糊,朦胧中似有别样的凄绝,正悄然蔓延出来。

李玄微凝眉思忖,“再没有别的所求了?”

“一叶知秋啊……陛下。”我惘然收回目光,诚恳道:“长央丘一役,伤及肺腑,大限短则数月,长则半年而已。来日身故,唯愿魂归故土,以军礼下葬。”

我请求皇帝,将我葬在交河故城,姑师河畔,使墓碑朝西,永远背向长安。

大漠的夕阳很美,希望能时常看到。

昔日萧国公,今为阶下囚。

口供清晰无误,贻误军机的罪状是坐实了。他上表祈死,被皇帝驳回;又再上表,愿交出兵权,罢官削爵,留在凤阳阁做最低等的青衣内侍,仍被驳回;最后一次上表求贬为庶人,流放西域,皇帝还是不满意。

这么个久居要职的权宦,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浑身上下找不出软肋,一旦放虎归山就鞭长莫及。万一他在流放途中叛逃敌国,对朝廷有害无益。

事情就晾在那儿,迟迟难以定夺。

半个月后,清平侯大婚。皇帝以此为借口,大赦诏狱,下旨将他送去慈恩寺带发修行,法号檀鸾。

再也没有萧国公了。

半生泼天荣华,弹指烟消云散。

这样也好。

唐随吉的紫袍还在,萧观音依旧是贵妃,不至于墙倒众人推。皇帝没有惩罚昔日效忠萧宦的人,仿佛他只是个无从轻重的傀儡,大戏落幕收场,就可以无声地扫进尘埃。

没人会花功夫去为难一个失势的太监,一个远离红尘的僧侣。昔日的政敌,很快会找到新的目标,渐渐将他遗忘。

因为这再也不是打倒某一个人,就能改天换日的时代了。

李玄微的时代,必定是与从前不同的。荣辱沉浮,生杀予夺,他在展示帝王的选择。

李氏王朝,从最开始,是雄才伟略的帝王一手建立的国家,后来是“女祸误国”,成为皇后与外戚的囊中物,再然后呢,轮到权臣与权宦粉墨登场。

宦官当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又如何,下场已经够清楚。

那么接下来,该削弱皇后的亲族了。听闻顺圣皇后有了身孕,很多人在期待嫡皇子的出生。薛氏手握京畿重兵,后党已露雏形。

这种事,忙上几千年也忙不完。

我懒得去琢磨。记忆深处,都是些很遥远的碎片。

——阿纨要是做了南诏王后,我就出家当和尚去,每天给王后念经祈福。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很漫长。

没有能看穿未来的人,无限事,有限身。

世间安得双全法。渴望是对人心最残酷的嘲弄,也是最难解脱的诅咒。

权势、地位、财富、名声、亲人、挚爱……对这些东西有格外的执着,就会被它们操控裹挟。

我终于斩断这所有羁绊,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

凤凰山,公主真容堂,晴光袅袅,松涛如旧。

那年的枫叶,开得特别红,像血。

比明月更皎洁的挂像前,与故人对望,心里静得发空,生起一种许久都没有过的安宁。

“盈袖,还想听我讲外面的故事吗?我们年轻时候,总幻想着,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就能找到别样的活法。我是很没用的,打过很多胜仗,却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除了满身伤痕,什么也没带回来,让你失望了。”

淡蓝的烟雾在金龛前弥漫,如同哀愁的叹息。

我心里有很多遗憾,但无悔。因此再也不用,许下虚妄的“愿”。

同允一身青衣,恭敬地在贡台前焚香三柱。

“你在求什么?”我笑着问他,“升平大长公主心地善良,总是有求必应。”

他神色泰然,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殿下,我有预感,这里不会是你的终点。”

“你不该跟来的,同允。”我将视线落在山间的云雾里,“这一次,我恐怕也要让你失望了。”

“追随殿下,是我做过最好的决定。”

“别犯傻……我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你是有才能的人,会在别处得到信重和赏识,好过躲在山里默默无闻。如果你愿重回宫廷,我可以将你引荐给唐随吉。”

“人人都说,宦官离开宫廷就什么不是。”他的语气温柔坦诚,却挺起了骄傲的背脊,“宫廷的主宰时常变换,没有谁不可替代,也没有人愿意承认,宦官和女人得到的荣耀和成就,是凭借能力而不是谄媚和钻营,只有你不这么认为。被坦荡的光明照耀过,很难再回到晦暗的规则里低头,即使代价是付出生命——放下断龙石,我从未后悔。主公说,你在他心里,是山川大河一样的存在,对我亦如是。”

很多面孔一一从眼前闪过。

心甘情愿的跟随,是因为相信,自己所选择的人,能找到一条前所未有的,从来没人走通过的路。

跟随萧越人的宦官们,看到的是,一个能力与魄力都出类拔萃的人,即使失去身体的某个部分,依然能登上皇朝之颠,影响国家的未来;跟随我的同伴们,愿意相信,即使身为女人,也可以打破陈规,施展才华与抱负,实现无人敢想的目标。

李盈袖纵容我,用公主的权力给予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谢夜嫦栽培我,希望我用她教给我的学识,替困在囚笼里女人们,去往广阔天地,留下更深远的痕迹。

但这一切都很短暂,只能证明我们曾经努力想成为怎样的人。

李盈袖陨落了,谢夜嫦依然困在他们的规则里,眼看缝隙越来越窄却无能为力,萧越人……仅剩一间禅房可容身。

我们都很清楚,在那样的地方,应该如何算计,如何利用,如何搏斗。懂得割舍和放弃可以换来为所欲为,也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如鱼得水,什么样的做法能登峰造极。

然而用他们的规则来做武器,永远都无法撼动制定规则的人。用鲜血与生命印证过的发生,弹指间就可以被消抹干净。

离开皇宫,找个清净的去处默默等死,并非对男女情爱的纠结眷恋,也并非因为恐惧人心的复杂幽暗,用自我放逐来赌气。

我和他,只是,失败了,并且无处可去。

爱没有用。最起码,不能消抹权力之剑划出的伤痕。

同允,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人间喧嚷如旧,红尘依旧滔滔。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白霜盛时,凤凰山红叶似火,

一聚一散天边霞,花团锦簇的假象,消散如梦幻泡影。

每日焚香祭扫,抄经忏拜。整饬阶下芜杂的野草,看漫天流云。

绝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给公主祠的壁绘重新勾描涂色。不必费心思量怎么打仗,也不用和闲杂人进行无意义的交谈。

在李盈袖的挂像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无须开口,我心里的话,她都能听到。

痛失骨肉,一度让我怀疑,是否因为杀过太多人,双手沾满血腥,才遭此业报。现在却觉得,没能来到这样充满欺骗、抛弃和倾轧的世界,或许,是他的幸运。

突然的昏厥毫无征兆,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伤势发作起来,痛得肺腑都要揉碎。

我拒绝霍承鸣再来看诊,因为不想听见关于大明宫的任何消息。同允在山里挖草药,早晚熬给我喝。那药喝了能止痛,让人昏睡很久。

月渐圆,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悬挂的天上。

“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太阴诞辰,主朔望晦明,帝王须依循古礼,迎寒祭月。

李玄微在兴庆宫大设中秋夜宴,邀后宫女眷临太液池“玩月”。

过完这个仲秋,阿兄就要携乌婵启程离开长安,是我们兄妹俩最后的相聚。

满池菡萏倒映波光,望月台就建在水边,地铺白琉璃,屏风、围榻、食皿酒器都是水晶打磨而成,恍若置身天上月宫。

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在龙池另一端设宴,草木葱茏的绿地间,招扬起如云的锦幛堆叠,绣盖华旗。

轻快的鼓乐叮咚,南岸的乐班奏起清乐,北岸教坊乐伎二百人相和。彩衣胡姬踏地为节,甩袖起舞,婆娑月影中。

歌舞毕,宫女奉上红绫包裹的月团小饼,酥饴作馅儿,甜得粘牙。

原来萧娘娘也会吹笛,一曲《霓裳羽衣》,随风忽远忽近,韵调悱恻。阿娘说,乐手在为特定的人演奏时,姿势会有微妙的变化,外行却瞧不出来。

我只能看出,这一曲并非为圣上所奏,她的眼神迷离,始终落在楼外无边夜色里。

萧观音做了贵妃,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举止旁若无人,脸上一股我行我素的神气。五官依旧生动,眸子湛亮,总像藏着心事,难以捉摸。

薛皇后的孕身已显怀,容色憔悴不少,据说近来精神有些疲惫,总是恹恹地病着。皇帝请了慈恩寺的高僧主持承远大师进宫开筵讲经,早晚为她和腹中的皇子祝祷。

和阿兄分别后,宫宴仍未散,只得重回望月台。

在紧挨天子的席位上,寂坐大半个时辰,索然无味。

倚着凭几,剥一只西域贡的大石榴,老僧正和皇帝讲到观音为何手持莲华。

莲花手观音,是观音三十三变相中的一种,来历也颇有趣:有一头大象想摘莲花,不幸滑落泥淖,便祈祷那拉衍那菩萨(毗湿奴的化身)来救它。路过此地的观音察觉,遂化身那拉衍那救出大象。

为表谢意,象将莲花投桃报李,观音将莲花献给了释迦牟尼佛,释佛则要他将莲花献给他的本尊无量光佛。

无量光佛知晓后,赞扬观音的慈悲,让观音永持莲花,普渡众生。

这就是观音持莲的由来。

“大象想要摘莲花,是否冥冥之中,正为了献给观音大士,而大象又不自知?”皇帝抚膝笑叹。

“陛下颖悟,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世间一切法,由因生果,因果历然。”

他俩只顾打机锋,萧观音听得呵欠连连,把玩手中的五色玉长笛,含糊地说:“红尘中的事,有红尘的帝王做主,不归佛法管。我看陛下早晚要发兵,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薛皇后闻言,面色微变。

早有机灵的内侍去池边摘了三朵莲花,盛在水晶盒里敬奉御前。粉瓣舒展带露,晶莹滚动如珠,观之可喜。

李玄微笑了笑,不去看她俩,却来问我:“皇妹悟到了什么?”

原来又要打仗了。皇后正在宫中待产,肯定不愿小薛将军在这节骨眼上领兵涉险。薛家贵重的外戚一旦离开皇城,能不能平安回来且不说,对皇后又有什么好处?免不了提心吊胆。

萧观音呢,倒似乎很希望促成此事。

空气里隐秘的紧张,像一根绳索,要将我强行拉回过去的世界里。

“佛与道,都不能解我心中的困惑。凡事若有天定,该来自来,无明还是开悟,都不能改变什么。”我站起身行了一礼,“臣妹忽感身体不适,乞陛下准先行告退。”

“殿下还年轻,宜放开胸怀,才能拨开眼前浮云,走得更长远。”承远大师好涵养,一把年纪的高僧,被当面顶撞也不生恼,依旧宽和地说:“愿殿下清净无染,常得光明自在。”

言罢,微微躬身,将水晶盏内的莲花拈起一朵,递到我面前。和煦的目光,有种慈悲的悯惜。

我迟疑片瞬,还是接过莲花,“谢大师吉言。” 9Q+I2S5zuQp2RsaPMbzgmQi+KSjBukWCLmgyb4YbbJ4hNLgwtxExe/Ulrk2JV8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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