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很年轻,神态平和,谈吐温文尔雅,没有令人不适的亲热,却能让人感觉到恰如其分的关怀。
落座寒暄几句,不过问些平日吃什么药调养,又随口问起我在南诏的生活。
我明白朝廷对南诏的忌惮,不过讲些当地的农桑耕作,套话翻来覆去,彼此客客气气地应付着。末了稍提一句:“昔日婼羌部的族众,在西南落地生根,一心归化朝廷。如今四海承平,他们也都解甲归田了。”
皇后连忙换一种笑意,“放眼几十年来,皇家再没出过能驰骋沙场的公主,实乃黎民之福。今日得见,果然龙凤之姿非同常人,不愧是将门之后。”
她根本没见过我阿耶,也不晓得从哪里看出的乃父之风。
我忍着头晕眼花,艰难地跪下,“为国尽忠,尽臣子本分而已,不敢在娘娘面前居功。”
“快免礼!”皇后忙让宫女上前搀扶,又道:“有功便该犒赏,只可惜帝王女眷不便在朝堂上抛头露面。本宫同圣上商议着,另择吉日在宫中赐宴,为咱们的巾帼公主庆功。”
因为是女眷,尽管出生入死立下功勋,也不能像那些男人一样,在朝堂接受众臣的贺拜,用一场宫宴便打发了。
我对这位薛皇后印象平平,是个淳厚而略显平庸的女人。言行过分拘谨,总要身边的女官着意提醒,生怕出错似的。端庄大方有余,气势却不足以震慑后宫,又有萧观音这样的宠妃在侧,做皇后对她而言,绝不轻松。
那么宫里要紧的事,她大约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省点力气,等着跟李玄微提。
皇帝还没露面,能说的话已经快说尽了,两个人都敷衍得很累。
绕来绕去,只好又绕回到我身上。
皇后很努力地应酬,体贴问道:“宫里住得可还习惯么,凤阳阁的首领太监现由谁担任?”
“回娘娘,四品内侍省同允,原在河湟行宫奉职,近日才从西北边境提拔上来。”
女官见她面露茫然,忙附耳小声说几句。
“哦……”她笑着点头,“听说在叶城打楚王叛军时,也是出过力的。你既信重他,想必是个妥当人。往后缺什么用度,只管差人来要。底下奴婢凡有不好,也告诉我。”
话赶到这儿,又该跪地谢恩,我这把老骨头真谢谢她。
好在内侍及时通报,圣驾已到了宫门口。
李玄微的模样生生吓我一跳。
早秋天气,他居然裹着件厚实的毛氅。整个人异常消瘦,面色也十分苍白,仿佛大病初愈,看上去虚弱程度跟我差不多。
只一双乌亮眼眸,还留有往日飞扬锐利的神采,眉梢依旧徘徊风流。
怎么回事,没听说皇帝抱恙了,还病得不轻。
“明庭妹子,别来无恙。”
我忙双膝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地上凉,赶紧起来。”他亲手来扶,语气宁静柔和,“花花世界游历一场,玩得可还称心快意?我们这些困在宫里的人,真是羡慕得很。对吧皇后?”
薛皇后颔首,中规中矩地答:“陛下心系国祚,日夜操劳不休,臣妾更不敢懈怠。”
“这话听了可真让人伤心。”他挽起皇后的手,温雅一笑,“朕的皇后忧国忧民至此,越发显得朕不体谅,委屈了贤后。”
皇后的脸霎时红了。
李玄微到底是李玄微,当上皇帝也没显着老气横秋,浑然天成的风致潇洒,还同做闲散王爷时差不多。他一出现,周围的空气都轻快明亮不少。
我见过他和萧观音怎样相处,也见过他在南曲和花魁怎样酬唱。这一双帝后貌合神离,看不出有什么意趣相投的地方。但也无妨,做天下最至尊的夫妻,是否相爱并不重要。
可能男人都这样吧,越是身居高位,心思越难琢磨,嘴里没半句实话。
我低下头,谨慎地对答:“正因为陛下与娘娘时刻约束己身,不放纵私欲,天下人才能少些拘束,过称心快意的日子。”
李玄微高座上首,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点了两下,笑道:“你啊,是比你阿耶强。”
薛皇后忙把方才的话头提起,要选个吉日,在宫里办一场庆功宴。
“后宫的事,皇后做主就好。办得周全些,莫要怠慢了明庭。”
听得出他中气不足,这次觐见不会太久。我忙跪地陈情:“陛下,庆功宴就罢了,反贼尚未伏法,何必张扬靡费。臣有一事相求……”
“咦?”李玄微含笑打断,“何必这样生分。公主也封了,还不肯叫声皇兄?”
我掂量着皇帝义妹的份量,咽一下嗓,说:“臣妹斗胆,向皇兄求个恩赏。”
“但说无妨。”
他那么爽快,我心里更没底,“臣妹……想讨个人。”
帝后对望一眼,皇后率先开口,“国有法度,纵是皇亲国戚,也不可偏私,更何况……”
“娘娘误会了!我不是在为那个人求情……”
我一急就咳得上不来气,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是想求皇帝为阿兄和乌婵指婚。
后宫赐出女官,有先例可循,是件庄重荣耀的大事,必须禀明天子。
阿兄处事通透豁达,性子又与世无争,做不了第二个铁血藩王。他在长安毫无根基,成亲后便可顺理成章地随夫人长居昭阳堡,我也放心了。
寂静中的声响很短暂,像是一声轻笑,也像一声叹息。
“含璋的眼光不错。”李玄微缓缓说,“乌老将军的女儿,早年攀鳞选上女官,侍奉皇家多年,从未出过大差错。两人既情投意合,又有誓约在前,当成就一段人间佳话。皇后意下如何?”
他很懂得抬举自己的皇后,尤其当着外人的面,会耐心询问她的意见,哪怕只是做样子。
薛皇后为方才的冒失自愧不已,面色仍有些讪讪,飞快地应允:“陛下所言极是,就将乌氏指给清平侯吧。”
刚松口气,听见李玄微又说:“你呢?可有中意的人选?长兄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做妹妹的也该成个家了。云南王几次上奏,愿夷汉和亲,求娶大晏公主出降南诏。”
我汗毛炸立,立马扑倒在地咣当磕头,“陛下圣明!臣妹自出娘胎,就有高人掐算过,说这八字生得离奇,天煞孤星入命,克父克夫克子孙,家宅一世不安宁。要想化凶解厄,万万不可与人作配——”
李玄微跌足大笑,摆手道:“好了好了,不想嫁人罢了,也用不着把自己咒成灾星。一句玩笑话,不必当真。”
皇后忙跟着打圆场,“朝中就这么一位公主,还愁嫁么?寻常王公子弟哪里配得上,南蛮之地又不开化,慎重些也是应当。何况明庭刚还朝不久,莫说陛下,连臣妾也舍不得,巴不得多留几年呢。”
玩笑也开过,接下来该谈正事。
从我回长安至今,还没正经述过职。燕弘信和他麾下的精兵,全覆没在万里黄沙,敌人的首级却一颗也没能带回来。皇帝当然很好奇:“说说你这胜仗是怎么打的。”
他不像皇后那么好糊弄,也不喜欢怪力乱神的邪说。什么阴兵鬼战之类,是不能喧诸于口的,搞不好要落个欺君之罪。
“臣妹有一物献上——婼羌世代相传的神兵利器,攻无不克。”
老皇帝找了大半辈子的宝藏,甚至不惜挥兵屠灭婼羌全族。李和舟也觊觎这笔财富,企图占为己有,成为他颠覆皇权的虎翼。
李玄微坐正了身子,淡声道,“皇后回避。”
薛皇后立即起身行礼,带众宫人告退。
——旧日的世界崩摧,光明消逝于暗影。荣耀远去,我曾竭尽全力守护的一切,令我无处遁形。
这是得到厍傀刀的宿命。
我将它献给皇帝。
大漠鬼战之后,厍傀再也没有引渡阴兵的能力。白焰尽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刃,像疲惫的白鸟合拢羽翼。
凝成实体的刀身,其实是厍傀的尸体。
谁也不能想象,它曾化作璀璨宝弓,召唤出七头踏烈火而生的金狮子,在凶狠的亡灵军团里叱咤鏖战,令天地变色。
但它仍然是世所罕见的宝刀。
刀镡和手柄喂过我的血,深浓的殷红水洗不掉,火烧不褪,比骠国的宝石还艳丽。刀身不留白,遍布冰裂纹路,呈现诡异的繁复瑰丽。
内侍取来七支精铁所铸的长槊,置于兵器架上,一字排开。
我抽刀出鞘,在空气中轻轻挥斩。
嗡鸣如鹤唳九霄,肉眼可见的刃气,水波般徐徐扩散。
刀锋距离长槊,分明还有九尺之距,七支长槊同时拦腰折断,切口平整光滑。
不能斩魂猎魄有什么关系,就当成一把吹毛断发的刀来用,也挺好的。
李玄微眯起眼,目光似一张深网。良久,轻声赞叹:“此刀只应天上有。”
只要亲眼见过这一幕,没有人会怀疑,手持厍傀者,可凭它力敌千军。
很多事,就像这把神魂俱灭的刀,金玉其外,内里早已支离破碎。
皇帝欣然笑纳这份大礼,也接受了我的解释。
厍傀以万千精魂淬炼,每逢月圆之夜会发出凶戾的嗡鸣。我觉得这种古墓里挖出来的大凶之器,不宜存放在皇宫宝库,恐引来邪祟。
李玄微稍琢磨,决定将此刀供奉于慈恩寺,让皇家寺庙里德高望重的高僧诵经作法,为其解厄辟邪。
至于宝藏,没有就是没有了,跟赫连桓一起永埋地底,那不是凡人应该觊觎的东西。所谓的不死药,我也不曾亲眼见过。或许那从未打开的乌匣,只是古墓万千陷阱中的一个,用来捕获企图违抗自然造化的贪婪之辈。
有时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从镜泉爬出之后,我就昏迷不省人事。没有半人半鬼的冰甲怪物,也没有妲娥妠和亡灵阴兵,其后发生的一切,只是光怪陆离的梦魇。
只有我腹中的孩子,千真万确留在了那片血腥的大漠里。
李玄微不再多问。年轻的帝王春秋正盛,对不死不灭的执着,还没有强烈到让他失去理智。
我在成为苏毗真达罗的岁月里,亲手统一西南六诏,助云南王归附汉地;剿灭燕弘信叛军,粉碎楚王夺宝篡位的阴谋;又带回了厍傀刀,承诺婼羌的余族永不叛逆。
桩桩件件,或许并不足以让皇帝完全打消戒心,也够对得起李家的江山,更没有辱没阿耶的威名。四镇犹在,澹台氏的世代忠勇,将永远镌刻在中原王朝的浩瀚青史里。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永远不会把我放回南诏。倘若我稍流露去意,
“该赏你点什么好呢?金玉俗物,难入皇妹的眼。不如你自己说,还有何心愿未尝——”他仿佛另有所指,“朕都可以答应。”
什么都可以。
“说吧,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的作风。”他微笑着催促。
“恳请皇兄恩准,让臣妹移居凤凰山,为升平大长公主守灵。”
“你说什么?”李玄微难掩惊讶,“你要去给盈袖守灵?”
“是。”
佛前灯一盏,破庙半块砖。这人世,已经没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了。濒临垂死的兽,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退回洞穴深处,固守最后一丝凄凉的尊严。
“至亲天人永隔,别去经年,朕也时常想念她。”
他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是否同意,始终没有答复。
“这里没有外人。”李玄微清一清嗓子,款步下御座,踱步到我跟前,“他是为你才临阵弃战,有罪固然当罚,也不能枉顾人情,实在教朕左右为难……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明白李玄微的顾虑。他不能轻率地处死萧越人,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压服口声。这么大的罪,没有草草了结的可能,就算皇帝有心息事宁人,朝中众臣也不答应。如果我肯求情,无疑是个顺坡下驴的台阶。
他会放过他,留条命,也仅此而已。
这一朝的皇帝,有聪明的头脑,深邃的心机,果决的魄力。治理国家需要具备的才能,他什么也不缺,于是再也不愿忍受,和功高震主的宦官分享他的权柄,代替他发号施令。
和我当初所想的一样,满朝文武也都厌倦了这个游戏。察事厅子的暗探,让他们日夜难安,在阉人面前俯首帖耳兢兢战战,让他们感到屈辱和不甘。
从崔翁死的那天,权宦之路已经日薄西山。宦官最辉煌的时代,将永远成为过去。
这不是我求情与否就能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