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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凤还

夜半更深人寂,长风吹过琉璃瓦,仿佛能听见雁回塔上的风铎,清脆碰撞。

梦很乱,本就睡不安宁,还被忽轻忽重的交谈打断。

微弱的烛火跃动,时不时晃得我睁开眼。

“是谁在外面?”

我下意识往身边摸索,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刻入骨血成了本能。

该放刀剑的地方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想撑身坐起,这具沉重的肉身也不再听我的。剧烈的晕眩袭来,眼前一黑,软倒在榻沿上。

“殿下莫怕。”同允匆匆提灯进来,喂我喝下半杯清水,悉心安抚:“你现在很安全。”

我的紧张根本无法消散,疑惑道:“这么晚了……你在跟谁说话?”

同允很犹豫地低声问:“殿下想见见他吗?”

“……见谁?”

“是主公把我俩从长央带回来的。从殿下清醒那天,他在外面大太阳底下跪着求见,不吃不喝跪了五个昼夜……含璋小侯爷怕殿下再受刺激,不让通禀。”

我闭上眼,想了好一会儿,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说:“有什么事,下辈子再说吧。他要实在着急,烧纸也行。”

“他只求再见一面,没有别的非分之想。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心口微弱地抽搐一下,我茫然看着他,“怎么回事?”

同允神情颇为难,缓声说:“云南王从大漠脱困后,派阿力果带援兵赶往齐州,助朝廷平叛。主公得知消息,丢下齐州战场直奔叶城……兵部尚书苦拦不住。李佑不争气,被齐州兵曹杜行敏连夜端了楚王府。不到半个月,仗已打完,我们还在回长安途中。主公这么做,是违抗军令,有临阵惧敌之嫌。萧娘娘求圣上网开一面,让他等你醒来。贻误军机这么大的罪,很难通融。明天一早,他就要下神策狱,等候刑部发落。”

同允告诉我,当时萧越人和刑部尚书率兵,尚未到达齐州,青、淄等数州的府兵已经不肯再听从李和舟父子的命令。楚王府的檄文传达到诸县,各县也不跟从。

李和舟亲自披挂上阵,在前线失踪。燕弘亮劝李祐虏走城中百姓,退入豆子冈(在今山东惠民),落草为寇。狗急跳墙的奸计尚未得逞,杜行敏连夜凿通王府围墙,要挟以火攻。

黎明对峙到正午,才攻破王府。李佑从密道逃脱,燕弘亮被生擒,挖出双眼,鞭打至双腿齐断,当场斩杀。

齐州之乱平息,同党四十余,全部押送长安,择日处斩。李和舟父子以谋逆罪废为庶人,重金悬赏追捕。

兵部尚书居平叛首功,余者皆有封赏。但这一切,都跟萧越人没什么关系。

官兵在征战中逃亡,“一日徒一年,一日加一等,十五日绞。”

他跑出去那么久,按疏仪律,死罪难逃。

可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

“殿下。”同允依旧低着头:“我自知人微言轻,你们的事,不方便多嘴。主公也不指望能再得到你的原谅,他说他对不起你和孩子,唯有一死谢罪,但愿你对他的怨恨能少些。”

我昏迷了足有两个多月,只断断续续醒过几次。神志涣散,不会说话,连人也认不出。

这段混沌的日子,又发生很多事。

云南王上奏,数度请求天子将我放归南诏,均未获准。

理由么,很冠冕堂皇。澹台公的遗孤,智勇双全,将反贼燕弘信的叛军一举全歼,公忠体国之心,足以表率天下。朝廷若不做褒扬,很说不过去。

随即又下了道圣旨,同允拿给我看,上面写一大堆花团锦簇的废话:“肃邕禀德,邦化所崇,汤沐疏封,古训斯在。宁国郡主今,践修阃则,素承阿保之严……可封镇国襄平公主。”

镇国公主位列一品,开国至今,凡能获此殊荣的公主,要么亲自带兵打过仗,要么为皇家平息过叛乱。除了镇守娘子关的平阳昭公主,就只有李太平。

意思是,这件事办得漂亮,让朝廷很有面子,顺手赏我个公主当当。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被阴兵透体的戾气所伤,发作起来撕心裂肺,浑身犹如火烫。筋骨寸断的折磨,唯有独自承受。

送来什么就吃什么,多苦的药汁,在嘴里也尝不出味道。

一心一意地哭,坦荡开怀地笑,那种滚烫的生命力,仿佛从身体里,永永远远被抽空了。

听完这些,也只会蜷缩起来,抑制不住地发抖。

失子之痛历久如新,当时当刻没有太真切的感觉,其实过不去。在赫连桓手里苟且偷生,受尽不堪回想的屈辱,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

“就算是养条狗,丢了也会去找啊!他就狠心不管我了……现在何必惺惺作态!”

心如死灰的人,流不出半滴眼泪。此恨绵绵,烧得五内俱焚,逼出满口腥甜。

同允被我的样子吓到,忙大喊:“快传太医!”

“……不。”我拉住他的袖子,缓了好一阵,凄凉道:“让他走吧。荣华富贵总有到头的一天,顺势而为,好过逆水行舟……皇帝不会处死他。”

今上和老皇帝不同,凡事留有余地,耐心很好。李和舟父子至今下落不明,已经够让朝廷焦头烂额。再对昭靖太子的血脉赶尽杀绝,难保不掀起意料之外的风波——真要下狠手,也不会是现在。

同允一直以为他是死士萧影之子,这样的秘密,少一个人知道,对大家都好。

孩子没能留住,彼此最后的羁绊也烟消云散。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想掺和他的因果。

次日大早,阿兄进宫探望,听闻昨晚的事,气得绕室游走,“好歹是在朝堂叱咤多年的人物,白活一把年纪,做出的事没半点分寸!这么明目张胆纠缠不休,叫满宫里怎么议论?还嫌害得你不够么?!”

他不会骂人,最重的话不过如此。

“阿兄……”我抚着沉沉的额,有气无力倚在迎枕上求饶,“不要再提他好不好?我听着头疼。”

叹口气,心里还是很感动。阿兄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只有亲人才会这样处处为自己着想,任何时候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我不让他见你,也是怕你再心软糊涂。如今病得这样,哪里还经得起磋磨。”阿兄跽坐在重席上,语气十分酸楚:“他毕竟是宦官,甭管真假,这辈子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你俩有缘无分,耗到这地步也算到头了,索性断个干净。妹子千万想开些,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等你把病养好……”

养不好的了,余下的日子已不多,我自己知道。与其痛苦地苟延残喘,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我不想死在大明宫。

可阿兄执意劝我留下,说皇宫里有最好的奉御,天下最名贵的药材,这里若治不好,别处更没指望。

我一看最好的御医是霍承鸣,就觉得这病也不是非治不可。

请完脉,他照例说些宽慰的话,退出去开方子。

一壁之隔,阿兄压低嗓,忧心忡忡问:“还是不见起色么?”

霍承鸣沉吟半晌,斟酌道:“脉象细软,气逆不降,是脏腑薄弱之相,非几副汤药可以奏效。殿下流落在外多年,受了不少苦,身子亏空得厉害。先前怀的那个孩子,留不留得住,本来就看运气,以后恐怕也难再坐胎了……”

阿兄尴尬地咳嗽,有些着急地打断他:“霍医正慎言,事关公主的清誉,也牵涉皇家颜面,有些事不需为外人所知。”

霍承鸣忙道:“这是自然,小人行走宫廷多年,明白轻重利害。殿下的医案,太医院从不留底,小侯爷放心。”

爱欲烧手,却一再逆风执炬,终落得身心俱焚——是我。

如今再听到这些,心里没什么波澜,平静得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很多事,我知道得比阿兄要早,只是不想让他担心罢了。

他不忍见我难过消沉,我便假装蒙在鼓里,一碗又一碗喝下那些没用的苦药。

送走霍承鸣,阿兄见外头天气晴好,提议去龙池边散散步,尽拣些开心的话聊:“你一直惦着交河城,再好生将养些日子,阿兄陪你一起回去看看。当年的挚交好友,不乏文武兼备的青年才俊,阿妹是当朝公主,余生安稳不愁。想要什么样的姻缘,尽着挑拣,阿兄给你多留意,相看个好人家。”

“阿兄。”我像小时候那样,拉住他的手,“我回不去交河城了,但你得走,长安富贵繁华,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人间聚少别离多,纵然不舍,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阿兄可知道,这些年我打过多少场胜仗?”我缓缓报出个数字,“南诏的子民,叫我白虎战神,有一呼百应的威信。就连这劳什子的镇国公主,也是以军功诰封。赫连桓打着为婼羌复国的名号,勾结亲王谋逆,惹出这么大摊麻烦。你要是皇帝,会放我走吗?”

他低下头不说话,推着我的木轮椅走进花荫。过了一会儿才叹道:“怪阿兄无能,不仅无力护你周全,反而连累你颇多。当年阿耶出事,你刚满十三。小小年纪过得朝不保夕,才会遇人不淑,搅进朝廷的腥风血雨里……”

“说好不提他的。”我调开视线,“圣上对澹台氏的戒心,永远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阿兄的侯爵不过是虚封,无兵无权,不如离远些,风平浪静便是福。长安不适合你,官场多凶险,陷进去就难抽身了。”

“你说的对,长安没什么好。可是……”他苦涩地笑笑,“这里也有阿兄放不下的人。”

我愣一下,恍然明白他指的是谁。

小皇帝驾崩后,宠冠后宫的莞婕妤也成了昨日黄花。因膝下无子,只进位成太嫔,和其他低阶嫔妃一起,发落到长安城北的寂照寺,落发出家。

改朝换代从来不是轻松的事,前朝风云变色自不必说,后宫出众的女官,也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谢尚仪跟在萧观音身边,树大好遮风,乌婵就没那么幸运。她是小皇帝亲封的尚宫,在宫正司掌纠罚时,处事刚正不阿,必然树敌不少。又不肯嫁人,在宫廷没有任何倚仗,这样心存远志又有才能的女人,可想而知会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

敬宗的时代猝然落幕,她便饱受排抑,一路官贬至从六品,渐渐被扫进无人问津的角落。

曾经和阿兄约定的五年之期,也已经时过境迁。

受封公主以来,我还没见过帝后的面。

好不容易勉强能起身了,少不得要强打精神,当面跪谢隆恩。

天家规矩森然,第一次动用公主仪仗,我还有点不习惯。

恢弘的金阁玉阙,果然换了崭新气象。伏首接引的宫女宦官,个个衣履精致,言谈举止也十分伶俐。

立政殿里,我见到了小薛将军的妹子薛清澜,天底下最地位高贵的女人,当今的顺圣皇后。 lIRWTM+cNNiciDrYyE7JY6GJVgW+FLI0ztmPrRPXmQ3uuL69z2ZwDsJLVA/urg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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