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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猎魂

来自异界的引魂使者妲娥纳,指引阴兵朝着寒冰干尸的阵列冲去。

像攻击水中的幻影一样,泥沙堆积成的身躯,在剑锋下破碎又飞快聚合,它们是凡间兵器杀不死的灵体。

燕弘信变成干尸的头颅,被锈迹斑斑的刀砍下,滚进黄沙。无头的身子还在手舞足蹈,阴兵战马呼啸着踩踏而过,他再也爬不起来,淹入漫涨的风沙,渐渐没了动静。

战况之惨烈不忍睹卒,有伤亡然而不见血,刀锋掀起的阵阵气流却清晰可辨。

亡灵咆哮着聚拢,仿佛万千利矢同时扎下,风卷残云般把这些脆弱的肉身蚕食殆尽。

半人半鬼的干尸怪物,很快全军覆没。

不,还有一个。

瘦骨伶仃,皮肉风干后更加矮小,细细的脖颈弯折,随时都要断掉。身上的战袍已经碎成褴褛,兀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靠近。

我认出他是谁。

“元宝……”我举起沉重的刀,轻轻说:“我送你回家。”

妲娥纳湿润而冰冷的翅膀,一起一伏地蹁跹,焚烧成一种比死亡更不可阻挡的执念。

失去目标的阴兵,并没有在风雪里盲目乱转。它们之间有着奇异的默契,依次面朝北方,开始列阵成行。

这就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攻伐之器。如果真的那么好用,婼羌的祖先不会把厍傀刀埋藏在地底千年。

凡人擅自招引亡灵,借助本不属于尘世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必定要付出代价。

现在是它们索取回报的时候了。

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我是唯一的活物。

妲娥纳的现身,并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引渡出更多的亡魂。这是厍傀刀的渴望——以亡灵为食。

果然,聚成云雾的蝶群,很快吸引了阴兵的注意。

须臾间,比胡狼捕杀猎物更凶残专注的死灵,猛地调转过视线,齐刷刷看过。苍白浑浊的眼仁里,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暴戾。

他们开始朝沙丘移动。

靠得越近,在飞沙走石中朦胧的鬼影就愈清晰,战甲朽烂,残缺的面孔狰狞。

第一道黑影猛然扑来,穿过万千琉璃蝶凝成的光之帛带,狠狠撞向高举的刀刃。

妲娥纳脆薄如纸,蝶翼上抖落的磷粉腾起蓝焰。那亡灵发出短促而怪戾的嘶吼,被来自地狱的火舌吞噬,随沙尘一起衰朽垮塌。

沉睡千年的亡灵,不知恐惧为何物。

阴兵姿态僵硬地转身,挪动着沉重笨拙的残躯,蓄势待发。

妲娥纳纷纷围绕在我身周,尾翼优美地摆荡,拖曳出长长的光斑,形成一座闪烁幽蓝的蝴蝶坟冢,引诱更多的魂魄,扑火一般引颈就戮。

它们有很多,而我只有自己。

孤身闯入生与死的交界,独对阴兵的千军万马,谁也会感到害怕吧。

此刻支撑着我的,只有那些并不甘美的痛苦回忆。

用力得发青的手指,在刀柄上越收越紧,蝶翼砰然展开的刹那,带着冰冷磅礴的杀气挥出。万千琉璃蝶猛涨出蓝焰,光刃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饱满流畅的弧线,气势千钧地朝阴兵斩去。

数不清的黑影,像轰然倒塌的城墙一样砸落,如同冰棱扎透我的身体。

杀伐声充斥耳边,尖利的鬼哭震彻四野。从未感觉时间得这样慢,黑夜仿佛永远不会过去。

被那么多怨念聚集的恶灵围攻,出现任何一点闪失,下场都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甚至更残忍——变得和它们一样。

虚幻的交战,无止无休。还能支撑得住吗?阴兵源源不绝袭来,瞬间吞噬了刀锋的赤焰。尘烟四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幽蓝的蝶翼,在大团黑雾中若隐若现。

被凛冽的煞气冲撞,每寸骨骼都钝痛不已,脚步开始蹒跚。

很多次,我想过放弃。留在这场永不醒来的噩梦,把灵魂交给大漠。

元宝变成骷髅的脸,不断在眼前浮现。

这些东西是我招引出来的,也必须由我把它们送回该去的地方,结束永无止境的痛苦。

如果不是因为人的贪婪,又怎么会有年年岁岁的战争,怎么会有那么多被遗忘在大漠深处,不得重入轮回的孤魂。

朔风夹杂着雪片,在身前聚起小小的龙卷,涡流越转越急。

我朝那银色的漩涡中心伸出手,用厍傀刀划破掌心。

光刃嗜血,飞快地吸食饱饮。刀柄和刀镡处隐秘的禁咒,都被浸透染红。

举世无双的厍傀,淬古战场万千英魂,是天地阴阳造化所能达的极致。

它不仅仅是一把刀。

当闪烁的星屑,像烟霭般砰然消散,我手中出现了一把反曲长弓,依旧白焰森然。

左挽右持,马步平肩。中指、食指紧扣齐眉。衣袍卷着雪与砂狂乱翻飞,几欲涨裂,在笼罩天地的阴邪之气里,激起了惊波洪涛。

弓弦已拉到极致,绷紧如满月。

凝聚的气流,在周身汹涌流转。一声裂帛般的尖锐鸣响刺痛耳朵,七束金色的幽光,从指间蓦然窜出,似拖着长尾的流星落在地上,炸起一道无边的火焰流屏,阻挡了阴兵的攻势。

透明的赤焰屏障中,几缕妖艳的火光渐渐聚拢,凝结成半是烟气半是实体的金色兽形。

硕大无朋的躯体,比烧熔的赤金更明亮——那是七只乘驾着火焰而来的狮子。猛兽以神袛般的傲然怒视前方,成为异界里绽放的雄伟梦魇。

大漠的雪夜,冷得斩钉截铁。金狮子却仿佛从烈火熊熊的炼狱中走出,携带的焚风,不断飞迸出炽热火星,漫天冰雪也要退避三舍。

长弓随着那射出的七支光矢消弭无踪,我单手结印,抵在额间诵出连绵的禁咒,朝亡灵汹涌的方向挥出一记弹指。

受到召唤的猛兽们,轻轻抖动吞吐着烈焰的鬃毛,猛然腾空跃起,在身后拖出一道流丽如星云般的光痕。利爪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风雪,迅捷无匹地朝阴兵阵列里冲去,所过之处,首尾暴怒横扫,将大片黑色的亡灵击溃如散沙。

火焰狮子的炎彩,透出带着萧杀的妖异浓丽,不能直视。

阴兵还在殊死奋战。枯朽腐臭的躯壳如同沼泽,一层又层湮没、覆盖,熄灭了狮子身上熊熊的烈焰。

七只金狮子转眼只剩其三。

阴兵本是死灵,三魂七魄不全,只能游荡在人世和异界的边缘,靠吞噬活人来滋养自己。一旦再次被击碎灵体,就会变成“聻”,比灰飞烟灭更悲惨,再也无望进入轮回,因此绝不会轻易束手待毙。

【注:古人相信人死后变鬼,鬼死后成聻,鬼亦深惧之。《酉阳杂俎》有记,若篆书此字贴在门上,一切鬼祟远避千里。】

猛兽发出哀绝的嘶吼。最后一头火焰狮子的形体,在弹指间破碎,被撕成片缕消散在亡灵之中,连灰烬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

混沌的飞沙尽头,露出渺茫微光。

现世与往生的临界,时间突然停顿。

当第一缕耀眼的明光刺破浓雾,晨曦扯破堆积的苍灰云层,亡灵最后的身影,化成残烟袅袅,纷乱地四散开去。

是谁?还在风沙里嘶哑地唱。

“为天有眼兮何为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它们也只是想回家。

厍傀刀白焰寂灭,黯淡的刀身遍布裂纹,我明白,它以后只是一把普通的残刀。

就连这样普通的刀,我也挥不动了。

人之将死,还能再回忆些什么呢。怨恨毫无意义,说放下又太轻。

仅剩的力气,从胸腔最深的地方被陡然抽空,灌入大片冷风。

浑身疼得厉害,很慢很艰难,才从贴身处取出一粒红丸,颤抖着放入口中。

那颗解药,我一直没吃。

现在是时候了。

忽作无期别,沈冥恨有馀——再也没有共命鸟。阿纨和长生,从此生死各自了。

最后一只轻薄的蝶影盘旋着,停在摊开的指尖,洒下星辰般的碎屑,久久流连不去。随着天光的明亮,冰蓝的火花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消逝无痕。

苍凉半握的手势,拢住的只有虚空。

花窗半开,暮色汹涌而至,流云拓下层叠微妙的紫橘色,蜿蜒流入西天。

好美,好美的晚霞。

微凉的风吹拂过面庞,带走了肌肤上仅剩的温热。眼睫沉沉的,像漂浮在松软的云山雾海。

白茫茫深处,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你醒了?”

朦胧的视线里,浮出故人容颜。鼻青脸肿的,额头缠满白纱,我还是能认出来。

“同允……还能见到你真好。对不起……没能救你。我们在哪儿?黄泉路上真有客栈啊?”

“这不是黄泉。是……”他顿一下,说,“是长安皇宫。你太累了,睡了好久都醒不过来。”

打量四周,才认出记忆中的凤阳阁。万水千山走遍,又回到这里。

呵,长安。

泼墨染地,艳丽辉煌。我小时候向往过的地方,有风花雪月的曲江,象征着天下十道十三州的里坊。

是煌煌帝京,也是白刃交织鲜血的漩涡,一条芳香又腐臭的黑暗河流。

屏风后传来急促的脚步,环佩相撞,叮当声不绝于耳。忽撞到个什么,内侍捏起尖细的嗓子忙不迭去扶,“哎呀,侯爷当心,慢着些!”

同允替我掖实被角,神秘地低道:“猜猜来的是谁?”

话未落,那人已经莽撞地冲到榻前。

“阿妹!”

我转过头,迟疑地揉一揉眼,不太敢认。

岁月风波不停,忧患实多。曾经弱冠的少年,已经褪去青涩,长成兰芳正茂的清俊男子。面如冠玉,明月皎皎,依稀如旧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清苦的忧郁。

玉白指尖,轻抚过我的脸。唇畔缓缓,缓缓地浮起微小的弧度,像枫叶落进秋水的涟漪。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团聚……”

优美得近似悲泣的声音,化作汹涌暖流,浇开胸口冰封的块垒。鼻子酸酸的,却流不出一滴泪。想对他笑一下,更笑不出来。

他把我搂进怀里,搂得那样紧,生怕我凭空消失一样。心跳砰砰剧烈,是真切的激动和喜悦。

平复了许久,才哽咽着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放心,以后有阿兄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苦。”

“阿兄……我们回交河城好不好?我不要……不要留在长安。”

心神激荡,我咳得厉害。

“阿妹别急,我答应,什么都答应。”他拍抚我的背,“你伤势太重,不能再颠簸了。先把身子将养好,哪里去不得呢。”

长央丘鬼战结束后,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又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到长安,完全不复记忆。

阿兄说,我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像一滩拾掇不起的烂泥趴在镜泉边,大半个身子都泡在冰冷的水里。

原来同允顺利脱身后,潜进叶城,找到各处留下的标记,终于跟南诏军汇合,告诉尹鹤拓阿兄的下落。

于是他们决定兵分两路,白崇景带人去把阿兄救出囹圄,尹鹤拓和阿力果亲率罗苴子队两千,继续深入大漠。

可惜我没能等到他们,就误打误撞地跟赫连桓一起掉进了千里冢。

长央丘不好找,同允先行探路,在泉边捡到一截断裂的皮绳,认出是我贴身佩戴的狼牙。他不肯放弃,认定我还活着。再往附近搜寻时,不慎陷进浮沙,也跟着跌入地陵。

龙首被掰断,强行放下断龙石,令地陵坍塌。千佛壁崩裂,巨石堆积形成逼仄的夹角,同允被赫连桓的尸体压住,才免于粉身碎骨。当他从昏迷醒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深潭里的晶棺和刀都不见踪影。实在走投无路,只好赌一回命,也跳进水里寻找出口。

阿兄把狼牙重新系好,给我戴在颈间,“莫要再弄丢了,阿耶的在天之灵,一直护佑着我们。”

“是同允把我带回来的?”我仰在枕上,长出一口气,“还好他没事,否则……我真没办法原谅自己。”

阿兄紧抿着唇,神色欲言又止,终于道:“不要胡思乱想,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讲。睡会儿吧,仔细太劳了神。” cVukibsN5Ljh8y23mzOxAK0NDAN3cwSls4+rcB2GIruXlJI7EyckVN1L8yqZW7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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