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这是座宏大的地陵，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裂。任人间流光如电，兀自不为所动，无晨无昏。
赫连桓挟着我走出佛窟，沿土石台子拾级而下，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什么。
四周十分幽暗，好像随时会有猛兽从漆黑的角落扑出来。
猛兽？——左顾右盼间，一个晃神，他咚地撞上什么。
慌忙抬头，一张威武的兽脸蓦地出现在眼前，眼眶高隆，睛似铜铃，十足虎狼之伺。近在咫尺的压迫，足以吓得人心胆俱裂。
“那是刃兽。你连自己的祖先也害怕？”我对他的一惊一乍嗤之以鼻。
高大的兽蓄势待发，手中兵器锃亮，个个纹丝不动。看真些，原来不是活物。
刃兽是千里瞳的守护兽，自远古起便休戚与共，荣辱俱同。他们体格极为强健，天性忠勇且能征善战。
千里瞳象征着苏毗，刃兽便是赫连氏的化身。
玄武岩雕成的刃兽兵俑，眉目鲜活如生，大睁着炯炯的眼，庄严肃穆。玄黑的甲胄上积满尘土，系革带，足踏革靴，腿扎行滕，威武地伫立。
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半人半兽的石雕，每一尊都面朝内而背朝外，不像为了抵御外来的威胁，而是在镇守着什么。
穿过战兽林立的阵列，赫连桓愈发紧张，生怕哪个石俑突然活过来。
战兽们面朝的所在，是汪寒气瘆人的深潭。
不见半丝涟漪，如同一块波澜不惊的翡翠。澄阔的水面下，水晶长棺清晰可见。半透明的棺壁上，雕着繁复的赤焰纹，还有密密麻麻的古文字。
这潭水跟大漠深处的镜泉相通，其实那是一汪“陵泉”。
当泉水枯竭，沙地塌陷，终于揭开了这片隔世异域的面纱。
陵者，墓也。
晶棺内呈放的兵器，就是传说中能斩魂猎魄的厍傀刀。婼羌先民所铸，长三尺七寸，尾带金钩如雁翎。挡刀者，人马俱碎。
赫连桓虔诚地跪在潭水边，伸长胳膊去触碰晶棺，试图取出神兵利器。
那张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急切、癫狂，还有如痴如醉的向往。他已经让剧烈的渴望魇住了，皮肤燎焦也未察觉。
衣袖很快被寂静的火舌吞噬，化成黑色粉末落入深潭。
我无动于衷地旁观。
终于他发出一声惨叫，猛缩回手，痛得浑身打颤，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你看不见赤焰纹上的火吗？”我掩口嘲笑，“说明你不是这把刀选中的主人。”
只有苏毗的血脉，才能看见水晶棺上缠绕着熊熊烈火，像幽蓝的潮汐，从水里一波又一波漫涨。
“上面写的是什么？！”
赫连桓气急败坏，用力扳住我的肩。
“别急，我还没读完。”
棺壁上纂刻有三种文字，梵文、摩尼文和波斯文。
每部分描述的事件都不一样，他只认得其中两种。摩尼文早已失传了，阿娘教我的也不多，有些地方很费琢磨。
譬如棺盖上短短的铭文，翻成汉话只有一句：“旧日的世界崩摧，光明消逝于暗影。荣耀远去，我曾竭尽全力守护的一切，令我无处遁形。”
诡异莫名，让人遍体生寒。
文字所记载的，是西夜亡国的真正原因。
久远到数不清的年月里，极西之地再往西，是盛产俊美武士和璀璨宝石的地方，也孕育过无数瑰丽浪漫的传说。世人将它称作沉光之都，意味着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就像我从小听到的故事，古羌人性烈而好战，擅长锻造兵器。
面对莎车的入侵，女人也要驰骋沙场。西夜军团“遮哈其”，就是由两千名西夜羌女骑兵组成精锐。
遮哈其的首领，姓苏毗，乃婼羌女王的祖先。
这位苏毗的丈夫，醉心于刀剑，是西域最厉害的铸刀师。他承诺要为心爱的妻子，打造一把举世无双的兵器。
“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铸刀剑不是打铁钉马掌，凡世间白刃，造来无非攻于杀伐，皆属大凶之器，因此过程十分繁琐讲究。需候天伺地，择良辰吉日，开炉锻造，祈百神临观，分毫马虎不得。
人若对一件事有了超乎寻常的渴望，往往变得偏执，最终因过分痴迷而沦入癫狂。
铸刀师技艺之超群，当世已无可匹敌。于是他最大的敌人变成自己，毕生心愿，便是铸造一把能斩裂生死的宝器。
兵刃能杀人，没什么稀奇。若能抵御来自幽冥无形无相的凶魂厉鬼，让那些被世人深深惧怕的存在闻风丧胆，才称得上是横扫阴阳的绝世神兵。
“厍傀刀”这种东西，在古书上确实有过零星记载。但此刀失传已久，从来没人亲眼见过。后世往往认为，它的存在只是个被夸大的传说，当不得真。
铸刀师固执地相信，关于厍傀刀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翻阅各种粗陋的笔记、典籍，甚至最荒诞不经的轶闻，任何蛛丝马迹也不放过，试图还原出厍傀刀的熔金配方。穷尽半生精力，寻找文献里提到过的稀罕金铁，只为亲手重铸出这把举世无双的刀。
反复锤炼，总是差那么点，似乎缺失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出来。
最趋近于完美的一把刀，还是有形而无神，就像美丽的躯壳魂魄不全。
他不能容忍这件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作品，有丝毫缺憾，决定把刀融掉重铸。不停地调整金铁配比、炉火温度……所有能想到的法子统统用过，然而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尝试多少次，就失败多少次。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毒蛇出没之地，附近必有野草可以入药。能斩魂猎魄的厍傀刀，需要更多义无反顾的灵魂祭祀，才能成就圆满。
还有什么地方，比怨气丛生的古战场更容易招引亡灵？
那些能征善战的阴兵孤魂，简直是最完美的祭品。
铸刀师把引魂咒镌刻在刀镡内侧，强行打开人世与冥府的交界，让残缺的魂魄如飞蛾殉火般涌出，引诱他们前仆后继，任由白刃穿透灵体，直到灰飞烟灭。
阴兵都是古战场亡灵所化，因死状太过惨烈，三魂七魄不全，只能困在人间和异界狭窄的甬道里穿梭飘荡，无法进入轮回。怨气深重难以化解，便凝聚成实体，不断重复临死前最痛苦的战役。
一旦发现活人的气息，它们会立即蜂拥而上，蚕食原主的魂魄，试图侵占鲜活的肉体取而代之。
一次又一次地引诱阴兵让厍傀刀吞噬，不仅没能弥补缺憾，反而让那把刀上聚集的怨恨和不甘越来越多。
阴兵追逐活人，灿烂的沉光之都，转瞬沦为地狱，到处是凄厉的尖叫和哭泣。铸刀师年事已高，再也无力控制那些被自己亲手召唤出的恶灵，自知罪孽深重，只好带着厍傀刀投身熔炉，以血祭祀，希望能化解这场浩劫。
刀的来历就到此为止。
举世无双的厍傀刀，为西夜带来灭顶之灾，终至亡国。
在与亡灵的抗争中，英勇的遮哈其军团几乎全军覆没。苏毗率领幸存的族人向东而行，远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再次建立自己的国家。
长央丘被岁月的流沙掩埋。
逢月圆之夜，沙海深处便传来喧嚣，金戈鸣响和人啸马嘶交织，飓风以排山之势席卷，不知吞噬了多少行客。
无以计数的流火，在茫茫荒丘间起伏闪烁，有人说那是绿洲飞来的流萤，也有人说，那是来自幽冥之界的鬼焰。
赫连氏的后人，一直对厍傀刀心驰神往。认为只要得到这把刀，无论面对多强大的敌人，都能战无不胜。
现在它触手可及，赫连桓却犹豫不前。
“如果你觉得有本事驾驭厍傀，就拿出来好了。被火烧一下，又死不了。”
他拿不到，我在心里冷笑。摩尼文里消解梵焰的禁咒，没人告诉过他。
赫连桓细细品味我的话，沉吟片刻，僵硬地开口：“刀总是要取的，不急在一时。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富可敌国的珍宝就摆在眼前，神兵宝器的下落也尘埃落定。
他接下来要找的，是长生不老的灵丹。
我想了想，说：“在夜光佛窟背后的墓室里。”
“带路。”
不探骊珠渊，安得长生药？茫茫孽海，不肯回头。
脚下是数不清的钱币、金银和白骨，吹出一股阴湿腐烂的气息，像半边身子浸在阴曹地府却不愿就死的恶鬼，发出阵阵死人臭。
夜光佛窟是地陵里最大最宏伟的佛窟。
甬道镶满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星辰般折射出莹光。往里可以进到很深，内壁用白玉凿出无数佛像，或坐或卧，宝相庄严。
赫连桓擎着火把，打量这座恢弘而奇异的坟冢，胸膛激烈起伏。
粗粝的岩石被经年累月侵蚀，留下刀削斧砍般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犁开的田地，曾孕育过令人慨叹的辉煌。
穹顶取大块青金打磨拼嵌而成，糅杂碎金幽芒闪烁，水银做天上银河地上湖海，山峦松柏由玉石雕琢，仙鹤宝鼎乃金银镶造，壁上还散缀无数顶指大的宝石，排列成二十八星宿，奇珍异宝堆积如尘土。
一声轻微叹息，仿佛从更深的地底升起，在浩瀚的宝藏中游荡回旋，幽幽不去。
“先生，随我来。”
我推开一扇玉石门，朝他轻轻招手。
佛窟尽头，石门共有九扇。大小装饰一模一样，都有七宝镶嵌的日月星辰，只是风化侵蚀的程度不同。
我没考虑多久，便选中左边第二道门。
“为什么选它？”赫连桓脚步迟疑。
他是聪明人，当然能想到，其中只有一扇生门，进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也不知道，是阿娘告诉我的。”
阿娘告诉我，佛教七宝各地不同，但殉葬所用的珍珠，皆是海里特殊的贝类砗磲。因为珍珠不比金银，年头长了会化成粉末。
唯独这扇门上用的是砗磲，光泽并没有那么温润美丽。
里面黑不见光，散发阴冷腐朽的气息。
他在我背后推了一记，“你先进去。”
贪生者必定怕死，他要我在前面探路，还很谨慎地插一支火把在石门缝隙里，让它无法轻易合拢。
这间墓室不大，正中的石台放着个陈旧黯淡的乌匣子，花纹跟厍傀刀的纹路相似，其上也纂有铭文，“割断繁华掉却荣，便从初得是长生。”
赫连桓不敢再贸然触碰，在我肩上按了按，低声说：“你去把它拿过来。”
我缓缓靠近，刚伸出手，石台四周沸腾的赤焰，像那些肉佛毒藤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地崩溃散去。
匣子很沉，边角锋利，密闭得严丝合缝，我用尽力气也掰不开。
“给我！”赫连桓见无异状，急不可耐地劈手夺过，寻找隐藏的机括。
我就着火把摇曳的光，再次环顾四周，打量这间为自己选的墓室。
处处金玉璀璨，描金涂朱，华美而幽寂。
千佛垂目，俯瞰不言。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古人都说神仙是不死的，命如蜉蝣的只有凡人，一生一世多么短暂。其实神仙也会死，也会葬，只有光阴像铜漏轻轻滴落，永不断绝。
长央丘地陵，是所有传说的终结，也将埋葬苏毗和赫连氏最后的血脉，溯清前尘恩怨。
红颜枯骨花上露，传说只是传说。
或许所有发生的都是幻象。没有千里瞳，也没有刃兽。没有长生不死，也没有斩魂猎魄。
来到这里，凡人必须抛却一切执着。
我取下石缝里的火把，真正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