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阵沉默地朝白龙堆方向行进,融入无尽荒凉。
绕过茫崖后,天地一览无余尽是黄沙。
大漠暗藏獠牙的夜很空旷,连绵起伏的沙丘影绰绰,像不断变化的山峦和海子。粗粝的风沙擦过皮肤,干涩生疼。汹涌的流沙,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鸣叫,时而低回,时而嗡浓,随着烈风高低呼啸,绵延不绝地钻进耳朵眼里,扰人心烦意乱。
奇异的沙响,是大漠独有的“鸣沙”。
和那些从民间强行招募的生兵不同,燕弘亮的亲兵摸约两百人,训练有素,由四组方队列阵勾连而成。弩兵、步兵、驼骑兵前后左右分列,把驼撵团团围住,护得密不透风。
我掀起帘子朝外望,一队胡人向导,在最前面引路。看形貌衣冠,好像是贩马的波斯商人。
燕弘信不乘车,骑一匹高大的骆驼行与军队同行,以稳固军心,赫连桓和数名亲信拱卫在侧。
武士们身着甲胄,束发盘髻,外侧的士兵手挟弓弩护盾,近卫则腰佩横刀,年轻的面孔沉稳刚毅。
白龙堆附近,常有狂风肆虐,将流沙卷入半空盘曲如龙,迷失过往行人。赫连桓让他们在腰间牢系长绳,一个连一个,以防不测。
队伍走走停停,越来越疲惫,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
燕弘信耐不住性子,开始大发脾气,远远听见他们在前面起了争执。
赫连桓跳上驼车,沉着脸质问:“你可认仔细了,方向无错?”
我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先生若信不过,现在原路折返还来得及。行百里者半九十,功亏一篑的事,也很寻常。”
跋涉至后半夜,士兵们突然爆发此起彼伏的欢呼。
一汪碧清的灵泉,嵌在沙丘的环抱中央,形如月牙,与天上的银钩辉映相照,名叫“镜泉”。
镜泉所在之处,就是传说中的长央丘。
我无比惊诧。
居然,找到了?
而我指给赫连桓的,分明是条死路。
萧越人亲自带兵讨逆,我相信他能应付李和舟的八万叛军,不至于让他们打到长安脚下。但如果让李和舟得到墓葬里的珍宝,战争便没完没了,还会危及南诏。
在太和城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平静美好的岁月。明月,清风,雪山……梵音袅袅,百姓淳朴善良。尽管有杀戮和征伐,却也是有情有义的世外桃源。
无论如何,不能让战火再度蔓延到南诏。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先把他们引入歧途,再相机行事。燕弘信带的汉人军队,缺乏在大漠生存的经验,一旦受困无法走出,活不了多久。
缺水缺粮,人心惶惶,军中最易哗变,他们很快就会互相残杀。
谁能活到最后,要么看运气,要么靠命硬。
这么做当然很冒险,必须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
扪心自问,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活下去。想生下我的孩子,看着他长大,教他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疼爱他,守护他,把我曾失去的,被剥夺的一切,统统毫无保留地给予他。
奈何世事逼人,连瓦全也求不得了。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鹣鲽情深,到头来,全是空欢喜。
生逢于朝不保夕的时代,是彼此的不幸。
如果牺牲我们母子的性命,能让成千上万同样无辜的人,躲过巨大的浩劫,就值得。
这是我行过万里路,最终选定的“道”。
从来只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成就至高无上的权威,所追逐的注定是镜花水月。赫连桓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他的心是衰弱的白棉,被恐惧侵蚀得千疮百孔,可以被贪执填充成任何形状。
抬头望,七星斗柄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方向。
镜泉……
万物互为因果,颠倒镜照,生既是死,死而向生。
或许是因缘际会的巧合,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古墓真正的方向,和无字白绢上所呈现的,竟完全相反。
阴差阳错,还是找到了长央。
骆驼已累死五匹,焦渴和疲惫令军队心浮气躁,不得不停下来,就地扎营休整。
这里地势极为开阔,除了黄沙就是黄沙,古墓的入口在哪里呢?
我走出驼车,逆着风攀上沙丘高处,把遮挡风沙的白纱取掉,举目眺望四周。
泉水边很快变得嘈杂。外来的闯入者,打破了恒久的宁静。火爆吼声里,夹杂好几种叽里呱啦的异族语言。距离太远,听不清。
波斯头领不通汉话,只会叽里咕噜手舞足蹈地比划,神色气愤已极。晏军亦不甘示弱,刀剑纷纷出鞘,从口角变成推搡,眼看就要厮打起来。
“他们在吵什么?”
“乌合之众难以约束,更何况在这种地方。”赫连桓站在我身后,许久不曾言语。乍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愈发阴沉,“你看了半天,到底看出什么来了?古墓的入口在哪儿?”
我苦笑摇头,“先生,谁家造墓,还特意留道门等着人去偷?镜泉已经找到,长央丘就在这个地方——如果传说是真的。”
“我要你告诉我,从哪里进去。”
赫连桓的牙齿切得发响,似按捺着极大的愤恨和潜怒。大漠深处,与世隔绝,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燕弘信肯定没给他好脸色。
“我得想一想。”
“想多久?”
我依旧摇头,“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
耳光响亮,他一掌把我刮倒在地,差点从沙丘滚下去。
“燕弘信的耐心有限,不会像我这么纵容你。再多耗上几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不用我再提醒!”
“先生打死我也没用。倘或我受了惊吓,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支可怜的队伍,又该何去何从?”
赫连桓垂下手掌,气咻咻吼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如多想想你肚子里那个。毕竟是做娘的人了,虎毒不食子。”
因恐惧而生的残暴,是虚假的力量。不值得生气,也不必害怕。
我慢慢爬起来,抖干净身上的沙,往泉边走去。
天下墓葬,都有规律可循。山峦的走势,星辰的分布,河流的曲折……都蕴含着风水龙脉的玄机。
但西域跟中原文化差异很大,那些寻龙点穴的技法,全派不上用场。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河。奇门遁甲之术,我向来学得很糟,连生门都找不到。
云絮流水般在夜空里铺展开。时而游走,时而聚拢,堆叠成燃烧着的山峦。当月亮陷进云围时,微弱的星芒闪烁着。
清澈的灵泉像面镜子,比冰雪还凉。
挨过打的脸颊,坟起老高,牙齿也松脱一颗,不断有血从嘴角流出。我俯下身,双手掬起泉水擦洗。
冷不丁打个寒噤,那颗牙被吐了出来,无声沉落。鲜血融进碧泉,缓缓地化开,化开。
破碎的波纹荡开又聚合,谁也没顾上察觉,泉水倒映的一轮明月,变得越来越大,澄澄光辉在无止尽的蔓延里,焕发出妖异气息。
黄的沙,红的血,冷的泉,苍黑的夜交织在一起。
天地蓦地死寂。
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指引,彻骨的寒气从泉水波心升腾而起,笼罩四野。
距离我最近的波斯人最先觉出不对,抬首望去,天心早已被浓云遮蔽,倒影何来?就像那明月突然从九天坠落,瞬间涨满了泉水。
镜泉成了地上的月亮。波光如银,照出波斯人惊怖的脸。
地上的月亮又被鲜血渐渐染红了,大漠腹地,抱一轮血月,骇得苍穹寂哑无言。
血泊寒池里,卷起汹涌波浪,周围黑雾漫,冰冻的血海汤汤滚沸。
波斯人再也无心争吵,扑通跪倒,不住地磕头。浓密的络腮胡子乱颤,嘴里说着急促而含糊不清的胡语。
这伙胡人拉起他们的头领,慌不择路奔逃,连滚带爬很快翻过了沙丘,像躲避世上最可怕的灾难。
被晾在泉边的士兵面面相觑,待回过神,才发现遍身铠甲悄然结上一层寒霜。四肢都被冻住,丝毫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喊求救,却连嘴也张不开。
远处的赫连桓被一根无形丝线牵扯,从混乱中惊起。
六月末的天气,竟有漫天飞雪簌簌而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雪片撒盐,从浓云中坠落,黄沙之上银白缭乱,似万重纱随风狂舞。遥望半空,突然显出琼楼亭阁,玉树琼瀑。优雅的重檐飞角鳞次栉比,门楣上雕着繁复的纹路和图腾,细看却与汉家古制迥异,更和西域建筑的风格大相径庭,不知从哪里幻化出的蜃影,简直像神仙所住的宫阙。
比鹅毛还轻的面纱,被狂风吹落血泉,打了几个转儿,再也不见踪影。
赫连桓朝我拔腿狂奔。
狂风里东倒西歪的燕弘信,喘着气往这边爬,指着半空颤颤道:“那是……是什么地方?”
我眯眼望了许久,才从唇间缓缓吐出几个字:“千里冢。”
长央丘早已在浩瀚沙海下埋葬经年,因此古墓又称千里冢。
赫连桓怔住,微张的口内被灌满浮沙,咳个不停。血泉倒映的光芒,晕染他的脸,眼睛发青,燃出森森鬼火。
踏破铁鞋无觅处,抬头竟在咫尺间。
燕弘信大喜,“找到长央了?!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那、那还愣着干什么,要怎么进去,财宝就在里面……”
“墓葬里只有死人,或许……还有活着的上古异兽。你真的想进去?”
半真半假的戏谑,令他畏畏缩缩闭了嘴。
西夜有长央,日月永参商。
古西夜国的废墟底下,有一座深藏在莽莽黄沙下的华美城池,是千里瞳最后的涅槃地。而每一个试图寻找的人,从来有去无回。
泉边冻成冰柱的士兵,早被飓风刮得站立不稳,沉重的身躯接连倒下,像失去知觉的木桩,横七竖八埋在黄沙和积雪深处,再也逃不出生天。
连长央的边都还没摸着,已经折损如此惨重。风雪肆虐中,只有一座悬浮在半空的幻境之城,说进去谈何容易,哪里去寻登云梯呢。
才不到半个时辰,燕弘信手下最精锐的亲兵就莫名其妙覆没。失去这些忠心的儿郎,连寻找食物和水源都变得困难,想在诡谲莫测的大漠里活下来,已经是渺茫奢望,更何况应付古墓里神秘未知凶险。
正犹豫不决,身下的浮沙开始变得越来越松软,像流动的水往四下奔涌,泉池深处也传来隐隐震动。
伏首躲避风雪的骆驼,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沙暴,受了惊乱作一团,纷纷站起来发疯一样散去。燕弘信闪躲不及,被撞了个结结实实的跟斗,惶恐道,“要不咱们先回去,下次再多带人手……”
短短一瞬,赫连桓眼中风云变幻。因为站得高,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角度,俯视着遍地尸横,说:“来不及了。”
霎时间,眼中的一切都在倒转,天倾低陷也不过如此景象。
苏毗的骨与血,就这么浇开了尘封的地陵。平静的沙海突然裂开巨口,黄沙变成无数獠牙,吞噬所有鲜活的血肉。
深茫的大漠之夜,风雪初霁。天穹无星无月,沙丘重新恢复死寂。篝火、帐篷、骆驼、车辇……随着海市蜃楼一同消失不见,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从昏迷中醒来,试着挪动酸沉的四肢。很快就被眼前奇异的景象,震惊得屏住呼吸。
原来长央不是供人或兽居住的城池。
它更像一座庞大的佛窟,或者说,陵宫。
赫连桓高大的身影背向而立,挡住了洞口微弱的光。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震惊至不能言语。
壁高千仞,我们所在的,只是崖壁上众多石窟中的一个,不算大也不太小,乍看毫不起眼,细辨才发觉,窟内别有洞天,触目所及,皆是叹为观止的穷工极丽。
不知经过多少代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地描摹,所有石窟内壁,都绘满了众神宝相,用金箔、朱砂和青金做染料,勾勒出反弹琵琶的伎乐天,身形婉妙,轻纱挽臂姿态各异,或拈花或弹奏或恣舞,曲线浮凸玲珑,手势洁净光辉。
遍地堆积祭祀用的礼器,金银嵌宝的殉葬物,各个朝代的铜钱、刀币铺洒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哗啦作响。古玉、明珠像石头一样俯首可拾。
长明灯吐出蓝绿火焰,在无风的角落抖动着。
鲛人尸体熬炼出的膏腴,遇水不灭,有光而不热。绿锈斑斑的青铜盏内,透明油脂只余不足寸厚的一层,此地少说存在了近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