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宫殿很偏远,连夜间提铃的动静都传不过来。殉葬的都装进棺材,宫人也发回掖庭另候指派,雕梁画栋人去楼空。生死转瞬,阴阳两隔,有种莫名的沧桑。
我抚抚手臂,瑟缩地僵立窗前。寒气从地砖浸上双脚,出奇阴冷。
萧越人眼里有嘲弄之色,缓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原该秉公执正不徇私。把花名册上该死的人放掉,万一日后被追查出来,少不得落个藐视朝廷不敬先帝的罪名。”
我霎了霎眼,一时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事不该办也办了,这会子唱高调,是要我感念他的恩德么?
太监惯爱夸大其词,给自己邀功请赏。我又不是宫里的娘娘,两手空空一介宫女,兜比脸干净,还怎么报?以身相许这个真不行。想起杨思的话,脑门子一激灵。
他挑眉续道,“陆如慎的银子我分文无取,自然也不可能把你送去翰林院。”
我闹不清他的意思,又不能言语,委实心力交瘁,眼巴巴瞅着脚尖前三寸。
他离了座走近,高大的阴影被灯火照成一片黑色潮水,无声地笼罩而下。我像溺水的人抓不到浮木,只身无凭地漂浮在这片潮水里,又不甘心就此淹没,退到无处可退,背紧紧抵住窗棂。
连站也站不直了,腰酸得要折断一样。小腹开始缠缠绵绵地痛上来,比行经不畅更难受百倍。
太监心,海底针。我实在敷衍不动他,是死是活给句话,何苦这么翻来覆去地折腾。险些滑跌在地的当儿,手腕被他一把扣住。
我拉高胳膊吊在那里,跟个挨了闷棍的猴儿没区别,想倒也倒不下去。一下子惊骇无极,连呼吸也忘了。
他的指尖很凉,手背露出一块光致致洁白的皮肤,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经络。
“只挨了一棍,没伤着根基,以后还能有孩子。”
言罢甩开手,点过脉的三根手指,嫌脏似的在外衫罩纱上反复擦拭。然后推开窗,让料峭的夜风灌入。
这份儿嫌弃令人安心。我松口气,满额虚汗地伏在他脚边,什么想头也没有。心里空落落的,听见萧越人慢条斯理发话:“宫里不养闲人,一百多号奉天女,就成全了你这么一个。是上天造化,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接住。”
早知道他没那么大善心去救不相干的人,绕了半天圈子,才算引入正题。
我忙不迭点头,指一指心口,意思是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只要不是给太监做对食,都好说。
萧越人满意地勾起嘴角,“若办得周全,给你打发个好去处。出了差错么……”他话锋一转,“陆如慎私敛巨款,其中贪墨贿赂的勾当少不了,难免受连累,自己掂量。”
我仰着脸,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但凭吩咐。”
“可念过书?”
“斗大的字……勉强识得一箩筐。”
他屈指敲敲窗边,随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将笔墨纸砚搁在地上,又躬身倒着退出去了。
萧越人轻吁一气,“那就写吧。”
他要我把做奉天女时的所见所闻,全部诉诸笔端,任何细节都不许遗漏。
可是他要这份供词来做什么?萧越人何等聪明,根本用不着我开口问,背着手眺望远处宫殿的轮廓,淡淡道:“听随吉说,你总挂在嘴边嚷嚷,那些并不全是该死的人。现在机会来了,其中有什么不得见光的手段,冤屈枉纵……不许包庇隐瞒,全给我列仔细。“
拟花名册,是吴令孜亲手办的差,也由他掌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周密也会露些首尾。
老皇帝匆匆晏驾,数不清的人跟着倒霉,小命都拿捏在他手里。头脑活络的都不会坐以待毙,四处托门路送人情,忙得热火朝天,正是搬弄是非的好时候。吴令孜贪了钱财或受人指使,就把本不该死的人塞进名额里充数。要顾头顾尾地全遮盖过去,并非易事。
我不明白吴太监究竟哪里得罪萧越人,大概差事办得不漂亮,留下把柄惹来麻烦。唯一能确定的是,心腹养成心腹大患,萧国公似乎不想要这条臂膀了。
他要把此事料理在明处,就拿我当刀使。
殉葬诸女里头,我是唯一活着的人证,且不介意被利用。诚然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但目的达成了短暂的一致。
阿娘和那么多姐妹不能白死。从浣衣局到升阳宴,亲身所历,血泪在目,真如转遍十八层炼狱。纵蜉蝣撼树,也值得一试。
我撑身坐起来些,把纸笔推开,再从怀中抽出一方素麻帕子,咬破手指写下:“请取冤者辞,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
萧越人转头看,上挑的眼梢微微眯起,“这是干什么?”
一个卑微的浣衣宫女,想扳倒堂堂上三品的司礼太监,寻常笔墨恐怕不够份量。我抬起头望他,只动嘴唇没有声音,说:“血书。”
他读得有点费劲,但很快看明白了,眼里有满意之色,嗤笑一声:“倒是个爱记仇的。”又道,“也好。不记仇的人,往往更不记恩。”
意图染指嫔妃不成,迫其殉葬以灭口,高丽贡女李修仪的死,当可大做文章。还有惨遭逼奸又被报复横死的蓉慧,如今下落不明的阿沅……
永巷上下领旨殉葬后,是怎样一副凄惨光景,我没能瞧见。比起勒死嫔妃,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磨完那张血书,天边透出鱼肚白。脑子一停下来,像灌满浆糊。除了疼没别的感觉。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手指头还在流血。
风吹得满地纸张乱飞,呼啦啦作响。攒足力气睁开眼,其中一张裹在食指上,咬破的口子沾了炉里的香灰,血已止住了。
那是御贡的蜀中浣花溪笺纸,莹若美玉,薄似云裁,等闲官宦人家也不舍得常用。我以前只在阿兄的书房见过几次,连摸都不敢摸,更别说在上头写字。这么金贵的东西,用来糊伤口真糟蹋。
等一下,谁给我包的?
举目四望,没见着随吉的影子。萧越人立在窗前,拈起那块血字手帕细看。熹微晨光染上面庞,比夜里更显苍白,似半透的琉璃。光看上半截,半点瑕疵都挑不出,当得起万中无一的美人。
美人把帕子掖进袖口,回身欲走,全当没瞧见我这个大活人还晾在地上。
“萧国公……”我扑过去抱住他一只靴子,“浣衣局有个小宫女叫楚沅,昨儿被杨思带走……想必、想必是吴太监授意的,能不能放她一条活路?”
缓过一宿,嗓子还是沙哑刺耳,好歹能出声了。
萧越人顿住脚,面孔纹丝不动,只拿眼角往下一瞟,两道秀眉当即拧紧。我抓得太用力,伤口重又裂开,鲜血透纸,染污了他的缎靴。
“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有闲心管旁人死活?”
我吓得一缩脖子,忙用袖子去擦,边擦边呜呜咽咽地求他,做尽了狗腿子的模样。混着香灰的血迹渗到纹理里去,越抹越脏。
“阿沅才十四岁……她也是人证啊!萧国公慈悲为怀,多积阴德以后定能早登极乐……”
书到用时方恨少,夸人也夸不到点上。他听了反而冷笑,可能以为我在讽刺,沉声道:“你还是做哑巴比较好。”
又死皮赖脸求了几句,北面忽传来喧天的锣鼓铙钹声,气势如虹直冲云霄。奉天女们停灵后,哭祭还有好几轮。大行皇帝送入陵宫前,治丧仪是眼下头等大事,都得宦官们打点操持。
萧越人绕开我,挑干净的地方往外走,步子很匆忙。我急得什么似的,心想这回没指望了,难受得直噎气,也不知是哭阿沅还是哭自己。
他一走就彻底没了动静。
我被撂在这处阴冷的宫房,一关就是半个多月。奇的是萧越人再未露面,像全然忘记这事,连随吉也不见踪影。一个龙钟的老太监,按时送来每日三餐,不算丰盛,也是新鲜干净的饮食。跟他说什么全无反应,问得急了,才讷讷张开口,指一指黑洞洞的嘴巴——里面只剩半截舌头。
心如油煎等啊等,整天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怕有人来,也怕没人来。
那日黄昏初上,我扒着窗缝,远远瞧见一个太监怀抱拂尘,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走进院中。绯色袍衫簇新,依稀像是杨思。
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我心里一咯噔,寻思大不了跟他拼命。四下环顾一圈,这地方空荡荡,连只茶碗都摸不到。
正没着落,阴影里探出半张熟悉面孔,却是随吉。
好小子,平步青云的利索劲儿让人眼晕,转眼从七品设监升成从四品。这段日子发生很多事,杨思死了,掖庭首领的缺就由他补上。人靠衣装,走起路来又多添几分气势。
我问他,“吴太监发落了没?”
他说,死得比杨思还惨点儿,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别指望能翻出天去。
宫里的冤仇数不清,能报多少算多少,我也尽力了。再踏出这道殿门,恍如隔世。老皇帝和殉葬的宫人都发送完,檐下的白纱灯笼已撤掉,日月换新天。
随吉送我回永巷,边走边絮叨。
摄政王扫宫方兴未艾,萧国公这边也不得闲。趁着打完胜仗又万里勤王的势头,把手底下的人好生收拾个遍,吴令孜这只出头鸟首当其冲。
凑出那么些奉天女不容易,摁下葫芦起来瓢。殉葬的嫔妃数目有定规,这头缺了那头补,也不能全用宫女追封糊弄。
吴太监阴沟里翻船,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福遂宫的柳美人头上。这位娘娘进宫快三年,上来就封了个正五品美人,从未承过宠。
我模糊有点印象,在棺材里醒过来那会儿,正赶上随吉回禀这事。
福遂宫住着好几个御嫔,柳美人并不是位份最高的,但她为人清高又有才学,舞文弄墨不输男儿,在闺阁时已经声名远扬。
这不是重点,要命的是她跟沈阁老沾着点远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柳灼萝的名字竟然还能出现在花名册上,且是临时添补上去,实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