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允只顾自己逃命,不会再回来。”
赫连桓从背后一下下捋我的头发,姿态温柔,却扯得头皮发痛。良久,森森叹气:“亏得你拼死也要护他周全,狗太监忘恩负义,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露出意外又悲伤的神情,心灰地闭上眼,自嘲道:“先生知道的,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糟糕。”
没多久,骤痛再次袭来,我不自觉蜷起身子,咬牙抵挡着。吃下去的两颗千年兰,早已随胡饼吐掉。可我渐渐分不清,这一阵一阵从小腹蔓延至腰间的酸痛,到底是余毒未尽,还是孩子有了不妥,实在令人忧心。
“又发作了?”赫连桓瞬间紧张,想撩起裙子探看。
“先生别……”
我慌忙按住裙边,背上不断渗出冷汗。他虎着脸,“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没法可处,只得由他掀开裙幅,又扯出身下的垫子检查,略松口气道:“不流血,未必是孩子有事。再坚持一下,等他们来了就有药。”
“他们……谁?”
赫连桓神秘地勾起嘴角,“我的帮手。”
夜色掩映下,疾行的队伍,显得尤为奇怪。
他们的行迹偏离官驿道已经很远,既不是商队,也不是游方修行的僧侣。
沙鼠和瘦骨嶙峋的胡狼被脚步声惊扰,饥饿的兽眼中冒出幽绿火光,谨慎地尾随、徘徊、嗅探、环伺,却不敢贸然靠近。
一阵狂风平地拔起,荡开大团乌云,扫出一片明净夜空。银白的月华飞流直下,在成排指向天穹的长戟上映出雪芒。
明亮火把随着队伍的起伏闪烁,汇聚成沙海里的银河。三五只胡狼用利爪焦躁地蹶刨着细沙,发出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吼,随即扭头飞窜逃去,变成渐行渐远的黑点。
武器的寒光令野兽也感到骇然,这是一支潜入沙海的夜行军队。
离得很近,我才看清楚——大晏王族的日月光旗,正中隐约是个“楚”字。
楚王?!
李和舟麾下的兵马,怎会突兀出现在极西之地。
“别怕。”赫连桓扶我坐起,靠在卧伏的骆驼身上,然后径直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悠悠羌笛盘旋而起,带着金风割裂的肃杀。
我顿时醒悟,他为什么从不担心人手不够。当年曹操挖坟掘墓筹集军费,也要派出训练有素的摸金校尉。西夜国的千年古墓,光靠我俩绝难成事。
赫连桓包藏的祸心,何等层出不穷。原来这厮跟李和舟有所勾结,所以我提出回南诏借兵,他完全不为所动。
这笔泼天的财富,他宁可同逆臣贼子瓜分,也不愿南诏染指。我猜,李和舟给他开出了尹鹤拓绝不会同意的条件。
打仗少不了真金白银,李和舟起兵谋逆,想攻陷长安直取天子首级,迫切地需要银饷和军器扩充武库,招兵买马。
赫连桓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从珍宝里分一杯羹,填不满他饕餮的胃口。分到多少,恐怕也不由他说了算。那他们是怎么一拍即合的?
莫非……
心念电转间,滚过无数念头,都指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结果。
军队在干涸的河床对面驻扎营地,篝火熊熊燃起。
摸约小半个时辰后,赫连桓走回来,把一只沾满泥沙的乌靴丢到我面前。
“叶城一带多有流沙,他们在路上找到这个。”
靴筒针脚松脱,是我亲手缝补的痕迹——同允的靴子。
大漠流沙,肉眼极难分辨,是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灭顶之灾。人畜一旦不小心踩进去,越挣扎陷落越快,绝无生还的可能。
真遇到流沙,也是脚先受困,怎会单留只靴子在外面?同允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已经顺利脱身。
我忍不住欣喜,眼眶却汪汪蓄出一泡泪,“就这么……死了?他没有逃跑对不对?都是我害的……”
“好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他的命,哭有什么用?不如多当心身子。我让人熬了安胎药,等会给你送来。”
赫连桓蹲下身,敷衍地安慰几句,眼睛一直紧盯对岸,明显心不在焉。
与虎谋皮这档子事,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难免疑虑重重。
我拭干泪痕,顺他的视线望去,小心打听:“李和舟当上皇帝,对先生有什么好处?”
他摸着鼻子笑了笑,“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李家的江山,落进谁手里都无所谓,左不过他们叔侄兄弟几个在争,我对长安又没兴趣。”
“李和舟可不仅仅想要江山,他惦记婼羌的宝藏多少年了,甚至为此害死阿力果的父亲和哥哥。我担心他们人多势众,到时候……”
话未说完,两个身着铠甲的士兵走近,我立即住口,低头掩上面纱。
土碗里的汤药冒着热气,赫连桓怕我不肯喝,让他们连药渣一并带来验看。
士兵跪地拜见,口称“宁国郡主金安。”
我骇然望向赫连桓。
火光照亮他的脸,眉心眼梢蒙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得意。
其中一人又道:“燕将军有请,在大帐等候多时了。”
他颔首,“我稍后就去。”
待士兵走远,才指向我手中的药碗,“趁热喝了吧,养足精神,明儿还得赶路。”
“他们知道我是谁?”
赫连桓抬手抚了抚我的脸,“澹台不破的罪名已经洗清,不管谁当上中原的皇帝,你都可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越是拿出胸有成竹的态度,我越觉得不安,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千头万绪,一时也问不出究竟。突然想起什么,惊道:“那位燕将军……可是宜阳郡王妃的二哥燕弘信?”
这姓氏很特别,我还有几分印象。李佑的正妻有两个哥哥投效军中,也算薄有威名。长兄叫燕弘亮,兄弟俩想必都跟着李和舟去了藩地,助他谋逆。
我依依不舍拉住他的袖子,“我担心李和舟过河拆桥,会对先生不利。”
“别想那么多,喝完药早点睡。”他心情不错,语气也放得柔软:“云之南是片好山好水的福地,我们的族人,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当然,也有你的功劳——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他们留在龙龛耕种纺织,过那种鸡零狗碎的日子。现在想想,很有先见之明。”
没说上几句,那边又派人来催。一趟趟请得那么急,定有要事商议。
赫连桓不敢再耽搁,匆忙离去。
见他走远,悄悄把药汁泼进沙里。歇了那么久,腹中疼痛已减轻不少,难受多半是假装。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喝下它——如果这碗里真的是安胎药。可我不敢去赌赫连桓的良心。
凡有疑虑的东西,不该贸然入口,只能委屈孩子再忍一忍。扛不扛得住看他造化,总好过坏在鬼祟的人手里。
想想这孩子真可怜,还没生出来就饱受磋磨,选中个多灾多难的娘,阿耶薄情寡性,完全指望不上。
夜更深沉了,沙丘层叠,极目不尽。
等得坐立难安,决定去河对岸碰碰运气。
营地有守卫往来巡逻,我找到方才送药的士兵,谎称身上的香囊球掉在附近,让他们帮寻一寻。
见左右无人注意,便蹑手蹑脚往大帐摸去。
只要不惊动将军的扈从,那些兵卒看见也无妨,谅他们不敢多管宁国郡主的闲事。
自从内功尽失,我的耳力大不如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屏息凝神许久,才听见一段模糊的对话。
赫连桓从未放弃所谓的“复国”,还要把他的国,建立在强取豪夺之上,企图霸占整片南诏的土地。让婼羌人凌驾于西南众少民,取代乌蛮和白蛮,做西南第一等贵族。
婼羌的故国之地,偏远蛮荒,尽掩于漫天黄沙里。他觊觎苍山洱海的王城,跟李和舟狼狈为奸,献出宝藏助其谋取天下。作为交易,李和舟承诺在称帝后,立即挥兵向南,褫夺尹鹤拓云南王的封号,把整个南诏拱手相让——从此立藩称“南羌”。
这也是他让我保留封号的原因。南羌之王赫连桓,娶了澹台公的遗孤宁国郡主,便得到向朝廷献媚的护身符,一种表忠的态度。在中原皇族眼里,出身羌人的赫连氏,不过是亡国之奴,没有跻身权贵门阀的资格。
每颗棋子都被算计其中,各有各用途,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谁也别想做漏网之鱼。
不能再听下去,万一被发现就糟了。
回到篝火旁没多久,士兵找到我偷扔进角落的金球香囊,正是萧越人当初送的那枚。
我指着河对岸孤零白毡帐,“荒郊野地有狼,我害怕,你送我过去。”
士兵应声道是,取来火把在前引路。
我看向他腰间的匕首,笑着说:“这刀不错。”
“只是普通的刀。”他挠挠头,“平日用来割肉吃。”
“我割肉的刀在路上弄丢了,就用香囊跟你换,好不好?”
“啊?”士兵诚惶诚恐拒绝:“小人不敢,这是宫里的东西,太贵重。”说着慌忙取下匕首,“郡主若喜欢,只管拿去。”
我接过匕首,仔细藏入靴筒,执意把香囊给他,“留着吧,不能白要你的。”
士兵迟疑片刻,终于欣喜地跪地接过,“谢郡主恩赏!”
“军营里人多眼杂,贵重之物要自己收好,莫被旁人瞧见了。”
他认真点头,将金球郑而重之揣进怀里。稚气未脱的面孔,也就十二三岁模样,分明还是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看着年纪不大,怎的跑出来打仗?”
营地转一圈,发现大多是刚入伍的生兵,满十五都够呛。
“小人叫元福。”话没说完,眼圈儿霎时红了,“哪里是小的们愿来呢。楚王挨户抽丁,凡是男子,老的小的都逃不脱。藏匿不出者,当场斩杀,屋子也要给扒了。家里就我一个,阿耶病得起不来床,阿弟才两岁,还吃奶呢,我不去谁去?这话可不敢叫人听见……燕将军规矩严,抱怨几句便以逃兵论,军棍也要活活打死……”
李和舟的八万叛军,就是这么明火执仗抢来的。
我听得心酸,云端上的人只顾争权夺利,何曾把黎民百姓的命当回事。
“莫再哭了,名儿听着倒是个有福的。”又问他:“你是几月出生?”
“回郡主,腊月,属羊的。”
“哦……寒冬里生的,阴气重。开墓的时候躲远些,能不下去就别下去了。遇到什么不对劲,钻去骆驼肚子底下。等打完了仗,回家置几亩薄田,跟家里人好生过日子。”
元福抹着泪应承,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我钻进毡帐,和衣躺着,辗转难眠。
李玄微当皇帝,不见得能重现盛世,起码会给百姓休养生息之机,轻易不动兵戈。换李和舟临朝,动荡的江山只会变得更加千疮百孔。
南诏的强盛今非昔比,无论地理位置还是兵马实力,足以成为朝廷在西南边境最大的威胁。赫连桓腾笼换鸟的算盘,太贪婪歹毒,不给别人留一丝余地。尹鹤拓势必拼死抵抗,朝廷和南诏的结盟一旦破灭,六诏合一的安定局面,也会被打乱。
该如何阻止他们?
燕弘亮跟着李和舟在齐州起兵,只让燕弘信带八百人远赴西域,他们就是赫连桓最大的底气。还不晓得南诏到底有没有派援兵赶到叶城,就算来了,惯于山林作战的西南士兵,也难适应大漠气候。
八百人,搁以前我不放在眼里,单骑挑营拿下贼首,这事就算平了。如今我是个泥菩萨,自身难保,根本打不赢赫连桓。
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宝藏落入李和舟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