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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烘烤发烫，比高昌的火焰山还热，再也见不着人烟。
面皮紧绷绷，捂得气闷，我把人皮面具揭掉，随手丢出窗外。眼角一滴泪珠，还未落下，就被大漠的热风吹干了。
收拾好心情，我掀起毡帘，把打开的水囊递给赫连桓：“先生累不累？喝点水吧。”
他仿佛很意外，眼底浮起诧异的神色，接过水囊看一眼，说：“不累。这条路绕远，胜在安全，再有三五天就走出去了。你怎么了？”
我半倚着门，虚弱地抚了抚额头，“太热了，好像……烧得厉害。”
他将信将疑打量我，面色忡忡的，伸手便来触探。我没有躲，倾着身子往前相就。
赫连桓更惊讶，转瞬又恢复不动声色的平静。干燥得皮肤皲裂的手掌贴住我的额，同自己反复比对，确定温度异于寻常，遂道：“进去歇着吧，暑气攻心不是闹着玩的，我赶快些。”
“谢先生体谅。”我望住他，有气无力地笑一下，柔声说：“大漠里赶路，天气就是最危险的，太急了身体吃不消……先生也要当心。”
说话间，车轮压过一块石头，猛地颠荡，险些把我甩出去。
同允眼明手快，从身后扭住我的胳膊，用力拽了回来。
“冒冒失失跑前面去干什么，他要喝水自己不会拿吗？”同允语气僵硬，显然忍了很久：“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出了闪失，将来怎么跟主公交代？”
“不是我一个人的，还跟谁有关？”我压低嗓，咬牙切齿地回敬：“我受苦的时候他在哪儿？狗皇帝害死我全家，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我，去为李家的江山卖命。我的孩子没有阿耶，是他阿耶先不要他，凭什么要跟无干的人交代！”
“主公有他的难处，萧娘娘出事，难道让他袖手旁观？你们一起经历那么多，彼此之间连一点信任和体谅都没有了……”
“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一时气涌上头，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也看见他怎样对我，谁都可以指责我，你没资格，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给的！”
哽咽变成嚎啕大哭，满腔的委屈争先恐后变成眼泪，汹涌地流。不想被听见，只得把头蒙进褥子，握拳塞进嘴巴里紧紧咬住，憋得浑身颤抖。
驼车摇摇晃晃停了。赫连桓打起厚毡，长鞭指住同允的脸，暴躁喝道：“有力气说那么多废话，不如滚出来驾车。”
他钻进车内，揭开被角，把我的手从嘴里拽出来，“你已经忍了很久，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陪你。”
“先生……”我哭得累了，靠在他肩上啜泣，“叶城已经快到了，告诉我阿兄被关在哪里。”
这是最后的交换条件。
乱世烽火，生死难料，今天不知道明天。我们三个，谁都不能保证活着离开大漠。阿兄的下落，将再也无人知晓，直到饿死在囚居之地，化成一堆白骨。
赫连桓低下头，安静地打量我，“我们要是出不来，也没人会去救他。”
“所以求先生答应，若我真的葬身古墓，你拿到财宝后，一定要……要放他自由。我如今自保也难，怕是连剑都拿不动……除了和先生共进退，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呢？”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挂在他身上，“先生不肯说，到底是放不下对我的怀疑。凡事隐瞒不同我商量，跟萧越人有什么区别？我该不该相信你会真心待我的话？”
我们从未挨得那样近，他的呼吸略显急促，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内心深埋的欲念被勾起，比驼车还摇摆得厉害。
半晌，他沉住气，抬手轻轻摩挲我的耳垂，反问道：“口说无凭，你打算让我如何放下对你的疑心？”
错过此刻，往后再怎么表现也没用了。
我忍住恶心，主动在他唇角贴了贴，低下头羞得无地自容。
“这么……敷衍？”
他表示不大满意，语气已见松懈，神情也和缓不少。
我没办法，只好横下心，再啄一记。
“我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和先生怎样……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他长长吁一口气，“我可以不强迫你，等到你真正愿意。但你得让我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他迫不及待地吻上来，激烈而贪婪。
强忍住恶心，若有若无地回应，心里酸楚得厉害。这算什么呢？我是怎么把自己，一步步带到如此不堪的境地。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奇耻大辱，无人能代我承受。
他在我眼里和死人没分别，被压着双手不能动弹的时候，脑子里滚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打仗围城的时候，城里的百姓快被饿死，也会吃死人肉充饥。没什么要紧，小不忍则乱大谋。
男女之间进退拉锯，也像一场贴身的搏斗。
他亲了许久，终于舍得松开，抵着我的额，意犹未尽地喘气。
“我阿兄……”我将两条胳膊抽出来，软软攀住他的肩。
他笑着捏起我下巴，附在耳边说了几个字。
“事成之后，他想回长安去做他的清平侯，还是跟我们一起逍遥自在，都随他，当作对这些年的补偿。”
“你不会再辜负我的，对么？你发誓。”我眼巴巴望着，一再要他亲口承诺。
“那当然。明庭，我很爱你。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人和事，我会宠你一辈子。”
不过是个男人。我在心里冷笑，仍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依偎在他怀里。
突破这层道貌岸然的屏障，我对赫连桓的恐惧也一并消失了。
男人的欲念和贪婪，是最好操纵的武器。只要把自己当成一件物品，去逢迎讨好，摆出柔弱无主的姿态，就能激发他们虚无缥缈的万丈雄心。
人在自尊膨胀的时候，很难保持冷静，进而失去正确的判断力。
他会相信的。我不会再用所谓的聪明，去挑战他的傲慢和刚愎。因为在他眼里，再聪明的女人，也不过“只是个女人”。
对长生的恨意，不可遏制地悄然滋生，是从我决定放下自尊，忍受赫连桓的狎亵开始。
那天过后，他确实对我好了很多，再也不动辄大呼小叫。
我同他撒娇，试着提出一些琐碎的要求，比如被褥不够软和，想吃蜜瓜，想要足够的热水沐身，他都尽力满足。哄孩子一样哄我开心，甚至有点讨好意味。
梨花海棠，他这把年纪实在占尽便宜，我心安理得地受用。
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允在外面驾车。冷眼旁观，脸色黑得像锅底，本就不多的话变得更少，真如同哑巴。
赫连桓看不顺眼，惹起火来就挥鞭子虐打他，我也不再回护，扭过身只当没瞧见。
三五天的路，拖拖拉拉走了七天。
我们没能在天黑前赶到叶城，依旧露宿荒野。选块背风之地，搭起当地游牧的“阿克乌依”（白毡帐）。
河床已经彻底干涸，散落着野兽的白骨。
苍凉的明月高挂在天上，照得人心发慌。
我觉得精神好些，提出去附近散步。成天蜷在车里颠腾，双脚肿得不像样子。
赫连桓疑心重，口中却说：“暑气未退，还是别乱走动，好生歇息才能养足精神。”
我指着对面的小坡央求：“不带水囊，不会走远的。沙丘地貌多变，我想去高处看看，免得认错方向。”
得了应允，便扯一块白纱裹住头脸，遮挡风沙，也好让他随时能看见。
自从吵过架，我再没跟同允说过一句话，也不愿让他跟着。
此地离叶城还有二十多里。产玉之地，怪石嶙峋高耸，处处多葭苇、柽柳和胡桐。
我低下头仔细寻找，在背阴的沙岩缝隙里，扒出几棵千年兰。
这东西外形和兰花很像，能在缺水干旱的沙漠戈壁里存活千年不死。野兽再饥渴难耐，也不会去吃它。
当然不是因为难吃，而是吃多了会中毒。它的毒性没有沙葫芦和虎刺梅那么大，但究竟吃多少才会发作，乃至危及性命，医书里并没有详细的记载。
我拨开枝叶，摘下两粒种子般肥厚的花瓣，囫囵吞入腹，才心满意足地折返。
赫连桓沿途提防，饮食不让我和同允沾手，给他投毒是异想天开，只能往自己嘴里塞。
回到毡帐，干粮也烤热了。我捡起树枝，边吃边边在地上划拉，“先生且看，我们如今在叶城西北方向。古西夜国墓葬的遗址，在一个叫长央丘的地方，要先经过白龙堆……”
正说着，腹中忽然不对劲。牵痛绵绵不绝，很快变得剧烈，好像肠子和荆棘缠在一处拧成死结，还在不断勒紧。
馕饼落地，我捂着肚子，仓皇攥住他的衣袖：“先生……好疼……”
同允脸色瞬间煞白，冲上前扶住我，焦急道：“怎么回事？”
他要为我搭脉，被赫连桓一把推开，“用不着你。”
我已经痛得坐不住，满额冷汗，弓着身子软倒在地，不断发出痛苦呻吟。
世上毒物万千，脉象没那么容易判断出来。赫连桓琢磨半晌，越诊越觉得奇怪，束手无策地问：“痛得很厉害么？你在哪里摔过跤？还是吃坏了东西？”
难受是真的，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紊乱的气息在脏腑横冲直撞，心跳快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方才想爬到高处，不小心崴了脚……摔得不重，腿上也只擦破点皮，还以为不要紧……”我咬着唇流泪不止，“先生怎么办？我的孩子是不是留不住了……我好害怕……”
他胸膛颤了颤，“不会的，只不过摔一下。等明早进城，我给你买最好的药。”
我没力气再说话，眼前阵阵发黑，把刚吃进去的东西一股脑全吐干净。
“你睁开眼看看，她还等得了那么久？！”同允暴怒，将火把用力掷在地上，溅起转瞬即灭的火星。
赫连桓脸色十分犹豫。
他不想留下孩子，可偏偏挑在这时候发作，会坏了大事。
几经权衡，终于决定让同允带上食水连夜赶路，潜入叶城寻药。
他绝不放心让我和同允单独待着，不得不急事从权。
一天一夜过去，我大半光景都无法维持清醒，屡屡痛至昏迷。
同允始终不见踪影。他一定已经进入叶城，不知能否顺利找到阿力果。
“还很疼么？”
赫连桓寸步不离守着我，眼底布满憔悴的血丝。
“好些了。”我不敢乱动，艰难地抬眼望向天边，“我睡着的时候，看见阿娘……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先生，我是不是……快死了？”
“古墓里若真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一定用来救你，不会让你死。”他目光灼灼，口气无比笃定。
说这种话，是想要我把最后一段未曾标明的路指出，免得我真被胎儿拖累死了，寻宝大计又一次功败垂成。
黄昏的云霞也失去光彩，死气沉沉趴在天穹与黄沙交界处。
“先生可还记得，摩尼灯的灯芯？萧娘娘先拿到，差点被肉佛的毒藤缠死在塔顶。圣物由苏毗的后人世代守护，不是没有道理。我不与你同去，就算得了手，恐怕也很难毫发无伤地离开。”
我把万佛林妖塔的所经所历，据实相告。
其实我对那座古墓一无所知。赫连桓也一样，但他总疑心我挟秘自重，还掌握着关键的线索不肯全部透露，投鼠忌器，就不敢太过放肆。
两个人貌合神离，时刻都在互相提防算计，又必须假装深情，谁也别想甩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