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思忖片刻,终于颔首道:“小郎君来得凑巧,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过两日正要派人往那边运回几车药材,便替你跑一趟吧。”
我大喜过望,立即成书一封,交代清楚将信送予何人,坚持留下所有缗钱,才千恩万谢地告辞。
药铺伙计想当面觐见云南王,是不可能的。我求老人家叮嘱送信人,把这封信交给宫门守将罗傍。
此人原是朱弩佉苴的首领,在鹿危山被敌人打瞎一只眼,再也不能执弩为战,我便让他去守住这道王宫的门,永不得擅离。宫门守官职虽低,领的却是三品武将俸禄。
尹鹤拓能从大晏皇宫顺利出逃,全靠当年守住丹凤门的是阿力果。我从此牢记,无论身在哪座宫廷,必须留下一道生门,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愿罗傍忠贞不改,还认得我的笔迹。
拎着药包回马车,赫连桓半刻也不愿停留,斥马扬鞭,转眼便纵出城。
朝廷每年有三万多匹白练,从剑南道运去西北边疆。这些丝绸通过绢马互市,跟西域各地游牧的部族交易,也给剑南道留下剑南丝绸之路的美名。
我们拉着一大车蜀地所产的绢、麻和白练,乔装成商贾,直奔西域的咽喉——敦煌。
从剑南至凉州,过沙州,再向伊州行进,沿西州直抵庭州,便深入西域腹地,离目的地不远了。
叶尔羌河畔的西夜国,正是古老传说里,灵兽千里瞳的归息之冢。
西夜又称“漂沙”,是个很小的国家。东临龟兹,南至莎车,部族逐水草游牧为生,地产玉石。最强盛的光景,人户也不过万余,养兵三千而已。但他们并不是胡人,先民乃羌氐人,与婼羌的羌人同源。
民弱兵寡,还要分裂为西夜与子合两部。小小的西夜,在东汉初年,便为莎车所破。苟延至东汉末,又被疏勒所并。在疏勒王族的带领下,有过短暂的崛起,也曾吞并蒲犁国、德若国和依耐国。
我正经书读得少,就觉着国家叫这么个名儿不大吉利。疏勒,输了,怎么听都晦气。
果然没多久,屡次被入侵又疲于复国的西夜,彻底湮灭于黄沙之中,只留下几段亦真亦幻的传说。流传最广的一段,据称是王后串通国师发动政变,设计让毒蛇咬死了最后一代子合王(西夜的国王称子合王)唯一的公主,令年迈的国王膝下绝后,病郁而终。
细数千百年,但凡亡国厄运,都要找个女人来背祸水之名,我认为不大可信。
很可能什么也没发生,它只是逐渐走向不可逆的衰亡,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不过这种话,赫连桓肯定听不进去。
史书里关于西夜国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生生灭灭都成了谜,没人能搞清楚,它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当年阿兄改判流放儋州,我还在想,徙流刑三千里啊……三千里是多远?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到那么远地方。
如今再回首,半生飘零,早不知跑了多少个三千里。
赫连桓急着赶路,几乎昼夜不停地往西奔去。
路上颠簸得太厉害,我躺在车里也被抛来撞去,骨头快摇散了架,精神日渐萎靡。只有换成同允驾车的时候,才能喘息片刻。
原来怀孕那么辛苦,不仅仅是失去内功,还伴随各种琐碎难熬的症状。低烧抽筋虚弱疲惫,轮番上阵地折磨人。晨起吐得快要昏厥,过了晌午就头晕气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
阿娘走得早,我对怎么养孩子这事一知半解,很是悬心。一会儿把蹀躞带松开,怕勒着肚子,一会儿又琢磨,还是多扯几块尺头缠裹在腰上,好歹能护着点。马车这么晃荡,很容易动胎气。
赫连桓打心眼里嫌恶这孩子,巴不得滑胎,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使手段,于是想尽办法刁难。风餐露宿,缺水少食,怎么辛苦怎么来。
那几副安胎药早喝完了,沿途地广人稀,他故意挑偏僻的道路走,再也没遇上医馆。同允安慰我不要紧,万幸终于熬到三个月,脉象比之前稳固,无须太过担忧。
西出阳关,行人零落车马稀。
马车换成骆驼拉的軿车,顶蓬罩玄色织锦,四角坠梵纹兽首铜铃,看起来沉稳气派。
我们仨摇身一变,又成了奔波在河西走廊上的骆驼贩子。
出关的时候,遇到最严苛的一次盘查。
赫连桓不会在这种事上出岔子,过所文牒都准备得无可挑剔,然而还是耗费比以往多几倍的时间,迟迟未能放行。
一个粗声大气的禁军喝问:“车上都有何人?往何处去?”
“回军爷,是老汉的两个儿子。”赫连桓压着嗓音,听上去疲惫苍老,“小犬染了病,连月不见好转,正赶着往鄯州去请大夫。”
车辕被敲得邦邦响,禁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同允开口,赫连桓忙道,“回军爷,他是哑巴。”
“带个哑巴出来做买卖?”
外头静一霎,门上的厚毡突然被掀开,涌入刺眼的光。我裹着被褥躺倒不动,扮做染病的犬子,有气无力地咳嗽。好容易挣扎起半边身子,问那禁军:“出什么事了吗?”
禁军清了清嗓子,“楚王逆乱,在封地起兵造反,各路要塞全部戒严。你们沿途有没有见到行迹可疑的人?”
楚王?哪个楚王?我把朝廷里有名有姓的王全回忆一遍,没想出所以然。
赫连桓弓腰作揖,惊恐不已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老汉一家都是本分人,可不敢招惹掉脑袋的祸事!车上的货物军爷尽管查验,看上什么拿走便是……”
“闭嘴!”禁军打断他:“谁贪图你东西了,休要胡诌!”
领头军官不耐烦地喝道,“放过去吧。他们走的褒斜道,没路过幽州,不然早被乱兵抢光了。”
我捂着嘴一阵猛咳,禁军怕过了病气,忙抽回手,把厚毡重重摔下。
一群人挥鞭上马,蹄声渐远。
赫连桓让同允坐进车里,亲自驾辕,朝既定的方向前行。
刚出五里地,日当正午,水囊也快见底。找到一间茶棚歇脚,风化的土墙上张贴着都护府的告示。
往来行客神情紧张,低声议论着最近发生的兵乱。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七拼八凑,模糊猜出个大概。
玄宗皇帝在位时,给李和舟封过燕王,并拜为同州刺史。到老皇帝继位,才改封肃王,任幽州都督,统幽、易等六州诸军事。敬宗小皇帝登基后,他就成了摄政王。但无论是同州还是幽州,李和舟都以各种理由推搪,不肯去藩地就藩。
直到李玄微坐稳龙椅,把他的王爵连消带打褫夺干净,就差没贬为庶人。
俗话说烂船也有三千钉,他毕竟是李氏王朝血统最尊贵的皇亲国戚。只要缓过一口气,不会甘心做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侯。
萧国公在川西被俘后失踪,几个月过去仍杳无音讯,朝廷上下默认他已经身膏野草,连尸骨也寻不回了。权力的天平倾斜,朝局难免有所动荡。
破天荒地,李和舟上奏请求去往自己的藩地颐养天年。为让李玄微相信他绝无二心,竟肯把膝下唯一的儿子李佑留在长安,等同人质。
他在长安这些年,搅起无数腥风血雨。皇帝大概觉得,把这根扎手的刺远远打发出去也好,免得留来留去又酿出祸事,再落个苛待皇叔的口实。
于是李佑封宜阳郡王,扣留帝京。李和舟则恢复了爵位,封楚王,匆匆远赴藩地。
齐、青、莱、密等五州,都在他的藩地治下。名头是很好听,实际上没有兵权,也不设官署。
依照旧例,皇帝会为前往封地的王爷挑选长史随行,一来有所约束,二来也能及时掌握藩王的动向。李玄微选中一位清廉正直的大臣,跟在李和舟左右。
这安排乍看很妥当。世上有的是子弑父,鲜见当阿耶的不顾亲生儿子。
奇怪的是,尽管有宜阳郡王李佑在长安为质,李和舟还是反了。
他一到藩地就广募刀客,各处游玩打猎,结交奸邪之人。山高路远,清廉正直的长史也劝谏不住。
皇帝几次三番下诏训斥,又因长史及时禀报楚王的言行,对其大加赏赐。
长久的积怨终于爆发。
大明宫中传出秽闻,萧贵妃被指行巫蛊事,操弄厌胜之术谋害圣驾。观音奴来自苗疆,身世不明,李玄微又不是不知道,怎会让人抓住机会,借此攻讦他的宠妃?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跟留在皇城的李佑没半点关系。
我能这么想,别人自然也这么想。国公突然还朝,宜阳郡王独留皇城,难以自保,遂效仿当年的南诏质子逃宫远遁。
与此同时,李和舟对长史痛下杀手,并将其尸首肢解泄愤。
长史的死讯刚传到京城,楚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起兵谋反。
李和舟不掌兵权,竟强行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驱赶百姓入城为兵。布置官署后,又大开府库以行赏,私自任命幕僚为上柱国,并将左右亲信册封为拓西王、拓东王等,明目张胆地自立为帝。
算算日子,楚王就藩才不过数月,起事过于仓促。从他强行征兵就能看出来,谋反更像临时起意。当中是否另有曲折,外人无从得知。
在皇帝眼里,这帮子乱兵不过是癣疥之疾。
“听得够明白了么?”赫连桓笑得讳莫如深,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从大晏立国至今,牵涉进厌胜案的嫔妃,没有谁能全身而退。苗疆的蛊术厉害啊,神通广大的萧娘娘,竟能脱罪。你猜,这次领兵讨伐平叛的是谁?”
我放下茶杯,一言不发走向驼车。脑子里乱纷纷,心却是空的。大太阳底下,浑身的血像冻住了。
害怕再连累无辜的人丧命,这漫漫长路,我不敢再跟任何人打交道。白天黑夜缩在车里,断绝跟外界所有联系。
如今终于有机会亲耳听到长安的消息。
他回长安是真的,再没什么可怀疑。竟然是为这种原因,李和舟谋反。哦对了,还有观音奴,他相依为命的堂妹。亲人当然很重要,无可指摘。
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咣当落地。然后不停地,向不见底的深渊沉下去,沉下去。
关外水质不好,满嘴苦味扩散开,漫到嗓子眼,说不出的难受。
烈日灼目,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我忽然喘不上气,趴在辕架边干呕,虚汗落如雨。
同允拧了栉巾递过,劝慰道:“三娘,别只听赫连桓一面之词。深宫大内的事,外头百姓如何晓得?都是胡乱猜测。”
“算了。”我止住他,“不管什么原因,他已经做过选择……是我错了。”
希望萌生,就有落空的可能。红尘中人一再重蹈覆辙,无非放不下这点执着。
与其去纠结不能改变的事,不如先操心眼前。
我拉过他的手,用指尖在摊开掌心写了几个字。
同允怔住,面色突然凝重,“郎中可信吗?云南王若得到消息,一定会派兵驰援。”
“我也没把握,中间变数太多了。”我朝外望一眼,低低说:“假设一切顺利,来的应该是阿力果。最有可能驻扎的地方,是离西夜国古墓最近的叶城——我拖住赫连桓,你要想办法跟援军会合。”
他郑重点头。复又犹豫,“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赫连桓不会杀我。”我握住他的手腕,勉力笑笑,“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做他的义父好不好。”
同允垂下眼睛,伤感地问:“古墓有多凶险?”
“我……不知道。没有人去过那里面,我甚至不敢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皮靴踩在沙粒上,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赫连桓的脚步很轻,还是能被察觉,我俩立刻停止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