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多少回,我也记不清了。
哀求无用,他已经完全丧失人性。我二话不说扑在同允身上,咬牙扛下鞭笞。满背伤痕累累,没一块好皮。
同允挣不开,怒目圆睁死死瞪住他:“有种冲我来!”
赫连桓气白了脸,一言不发地高举起手臂。骂得越狠,他打得越厉害。
我没力气说话,只好用手捂住他的嘴。同允悲愤不已,发出如同从喉咙深处拧出的声音,“三娘,我一定救你出去。”
今晚的凌虐比以往更甚,过了好久他都意犹未尽。鞭子不停落下,我和同允,非要打死一个才罢休似的。
不能死得这么窝囊,死了就见不到长生。浑身疼得厉害,我快撑不住了,只好放低姿态先图保命。
忍住恶心,回身抱住赫连桓的腿,泪盈盈抬起脸,“先生……小时候李王妃的人打我,你也是这样用身子护着,如今怎么这样狠心……”
我用脸颊贴住他的大腿,不经意地磨蹭,明显感觉到悸悸颤动。
到底他舍不得打死我,生怕宝藏彻底沦为泡影。赫连氏杀了苏毗,谁还肯听他号令?
挥鞭的手停住,赫连桓大口喘气,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你也胡闹得够了,自己想想清楚,勿要再执迷不悟。”
狂风暴雨般的发泄过后,会有短暂的平静。
赫连桓喜怒无常,好起来和以前一样,川蜀的变脸绝技也不过如此了。
他拿上好的伤药给我敷涂,为自己的狂暴和鲁莽道歉。演到动情处嗓音微哽,像陆如慎还魂附体,还是那个对我呵护疼爱的先生。
“你天生拧脾气,认起死理来气得人发昏。我一时心急,下手难免重了些,也是为你好。”
我接过药瓶,顺便把手从他合握的掌心抽出来,虚弱地赔笑,“让同允来涂吧,不敢劳动先生。”
他一听,吹眉瞪眼说:“讳疾不忌医,还要避亲不成?小时候三天两头受伤,哪次不是我给你上的药。”
越是道貌岸然,越让人觉得恶心。他比我足足大了块二十岁,做师父的竟肖想徒弟,世间荒淫难出其右。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见肩上的红痕。
我的脸涨红是因为紧张,正好装成羞怯:“先生……我已经长大了,男女有别。同允是净过身的人,毕竟方便些。”
“想到哪里去了。”他只一味地装傻,“我只是给你上药,不会干别的。”
想到哪里?想到要和他肌肤相触,胸口翻江倒海就快压不住,我真怕吐他脸上。
“那也不行啊……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先生教的。”我委屈地抓住衣襟,打定主意不松开,“你总说我同太监成亲是作儿戏,当不得真。若真的爱重我,难道不该明媒正娶么?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要我当你的面宽衣,和对勾栏的粉头也没分别,成什么话。”
他歪着头想了想,叹气道:“大道理是用来哄人的。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甘愿,说这么多,无非是怕我对你用强。明媒正娶有什么难?等要紧的事办完,安顿下来,我会按婼羌王族的规矩,给你最盛大的婚仪。你放心,只要你一心一意待在我身边,日子长了,自然晓得我待你好。”
言罢掩门而去,空气重归寂静。
我垮着两肩,一点也没觉得轻松。以退为进,说明他志在必得。
如今再没有虚实试探的必要,赫连桓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要紧事,当然指的是替他拿到宝藏。按王族的规矩成亲,是为了在族人面前得到金聚王夫的名分,实现野心。
好响亮的算盘。阎王殿到他手里,都要折成寸土寸金卖出去。
该怎么办呢?我一个人逃跑不难,却会连累同允立刻丧命,阿兄也捏在他手里。
同允的伤势已好转许多,不再咳血和发热。赫连桓十分忌惮,铁链又添两根,分别锁住他的双腕。
死士就是死士,置诸死地也要搏命反杀的本能,是不会消失的。荒山里不人不鬼地躲藏着,不晓得哪天才到头,对每个人都是折磨。
我直觉赫连桓的耐心快用尽,同允也愈发焦躁不安,生出铤而走险的念头。
我问他,“要是我跟赫连桓同归于尽,让你先跑,你会开开心心一走了之么?”
他坚决摇头。
“那不就行了,你觉得我会看着你去送死?”
没什么可讨论的。
到了这地步,硬碰硬于事无补。不如装模作样敷衍着,先瓦解赫连桓的戒心,找机会以图后计。最起码,明面上不能再犟。
主意拿定,心绪便慢慢平复。
青色的夜空,浓密枝叶的缝隙中,月光同星光模糊地融合在一起。
赫连桓再出现时,我蹲在火塘边烤野物,抬头对他笑得灿烂。
没有刀,就用手把雀鸟的翅膀和腿一点点撕下来,盛在洗净的芭蕉叶上。用足了心思,样子很看得过去。
热汤在锅里咕嘟着,碧绿的野菜快熟了,松蕈闻着有股清香。
想起在梭磨谷底,一饮一食都是长生亲手调弄,从不让我沾手。他不懂这些,饶是很努力地去学,也难免不尽人意,指头烫得全是燎泡。烤焦了的部分自己咽下,把还能吃的留给我。
有一回在山上找到野蜂巢,他高兴得不得了,想割蜂蜜给我吃,结果烟没熏够,被叮得鼻青脸肿。
——娘子多吃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长生你到底在哪里,怎么还没找到我呢。你答应过,以后再不让别人欺负我的。分离猝不及防,不知要几时才能相见。
鼻子阵阵发酸,慌忙扭开脸,在肩头蹭掉眼角的湿痕。
赫连桓心情很不错,两条胳膊背在身后,让我猜手里的是什么。
真无聊。
他忘了我学过调香?什么气味闻不出。那么浓郁的酒气,根本藏不住。
只有深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才沉迷于这种把戏。动辄一惊一乍,仨瓜俩枣一哄就花枝乱颤,好烘托男人的自大得意。
没辙,再不屑也要耐着性子陪他周旋。
胡乱猜了好几样,都没猜中。逗得他哈哈大笑,“还没到端午,哪儿来的粽子?”
最后答案揭晓,是郢州春酒。
“给我的?好些日子没沾酒了,还真有点馋。”
“今天夏至。”他点点头,把酒坛放在桌上,“如此良夜,切莫辜负。”
冰寒郢水醪,郢州春酒素有美名。逢夏至,宫中有郢州酒匠造此酒,专供御用及宴赐。喝时往酒里添薄荷、菊花和皇帝“颁冰”所赐的冰块,又称“逃暑之饮”,可消永昼。
山野之地哪有冰,连这瓮稀罕的贡酒,也不知他费了多少手段才弄到,令人咋舌。
想当年在交河城王府,过夏至是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宫里总有丰厚赏赐,冰库里的囤冰取之不尽。阿耶和李王妃的儿女们在花园消夏宴饮,没我们娘俩的份儿。
阿娘酿得一手好酒,黄昏近时,在院里支张桌子,摆上小厨房做的槐叶冷淘,便打发我去请陆先生一起应节。
难得小聚,陆先生会拿出微薄的俸钱,从外头买来吃食,有我最爱的水晶皂儿、沙糖冷元子,还有阿娘喜欢的乳糖真雪……
葡萄架子挂轻纱,焚艾熏蚊。热风轻柔拂过,他们几乎不交谈,只是对坐小酌,空气里有别样的默契。
小孩子家沾酒就醉,枕在阿娘膝上就睡到了日落,真惬意。醒来便望见漫天繁星,白瓷杯底的月亮一晃一晃。
光阴似箭,前尘如梦,俱往矣。
“先生这些日子受累,都怪明庭不懂事。”
破地方连个杯子也找不出。我揭开封坛的泥壳,对着酒坛仰头就喝,然后递过去。
往事蹁跹,乱人心神。他眼神颇有些迷离,挑眉一笑,就着我喝过的坛沿儿,轻轻压上唇边。
你一口我一口对饮,很快喝掉小半坛。我用竹枝削成筷箸,给他殷勤布菜。
袖口滑落,露出小臂鞭笞的伤痕。
他蹙眉叹气,抚上我的手背,神情关切:“还疼么?”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嫌恶地躲闪,柔顺地低眉垂首,说:“你们这些年,什么都把我蒙在鼓里,哪一件不是藏着掖着?东西到底埋在何处,我实在想不出头绪。先生着急归着急,莫要动辄大发脾气喊打喊杀,教人委屈又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
萤火虫儿在窗外随风自舞,腾起一片绿莹莹的碎光。可惜了,良辰好景对豺狼。
“我以后不打你了,你可愿真心实意地同我过日子?都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其实跟了我也没什么不好。我年纪比你大许多,自然懂得疼惜女人。就算我到了鸡皮鹤发的年纪,你还红颜尚在,不用担心我移情纳妾。”
不要脸的狗东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要不是阿兄还在他手里,谁打谁真不一定。
“先生用情至深,我心里明白。可是……”我面露难色:“耶娘已不在人世,阿兄是我唯一还活着的亲人,总要他亲口同意才好。毕竟终身大事,没有亲人的祝福和认可,再风光的排场又有什么意思。”
“这有何难,你阿兄会同意的。你当他愿意见你整日跟太监厮混,胡天胡地瞎闹腾?妹子有了正经归宿,当兄长的高兴还来不及。”
“那先生几时让我同阿兄团聚?人一辈子,没几个七年可耽搁,我心里牵挂得很。”
沉默片刻,他淡然道:“不急。”
抓起酒坛又痛饮一大口,酒气把面孔熏红。
赫连桓谨慎多疑,话说得再动听,他不见得相信,只把话头往四六不着的方向扯。
“只要你乖乖听话,你阿兄自然平安无事。想你做南诏大军将的时候,千军万马莫敢不从,何等威风。”他忽然伸出手指,轻佻地在我腮边摸了摸,“我最喜欢你凶巴巴发号施令的模样儿,只要不是对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婼羌的女王。族人都信服你,他们知道白虎苏毗没有死。”
要做一个强大的傀儡,但不能比他强。要聪明有用,还要懂得在他面前装傻,只能为他所用。
眼前这男人,骨子里多么虚弱又可笑。
“怎么不喝了?特为你找来的郢州春,费了我好大工夫。”
他姿态悠闲,若无其事地把酒坛往我面前推。
头很痛,胸口烦闷得翻江倒海。
原想的是,索性把他灌醉制伏,再拷问阿兄的下落。可我酒量本不如他,七痨五伤折腾到如今,身子虚得厉害,更不胜酒力。
“难得先生好兴致。”我深吸一气,强忍着难受咽下苦酒,不敢流露半分不耐。
赫连桓静静看我,若有所思。
“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调转开视线,半晌,说:“你一直惦着西域,我带你回去。白绢缺了一块,大致方向却不会错。功夫不负苦心人,总能摸到线索。说不定你哪天突然想起什么,也好早日同你阿兄团圆。”
绕来绕去还是放不下宝藏,得逞之前,他绝不会让我见到阿兄。
白虎苏毗没有死。这句话给我提了个醒。
“先生心怀故国,志向齐天,历尽艰险也不动摇,实乃王族之幸。”我朝他坐近些,把语调放和缓,“可此事非比寻常,先生就没想过借它山之石攻玉么?”
“它山之石……”他眯起眼沉吟,“如何相借?”
“回南诏。婼羌的族人都在等着我们,人多好办事,比我俩没头苍蝇似地乱撞,岂不强些。”
南诏的子民将白虎苏毗奉若神明,只要回到熟悉的地方,我就有办法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