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尚在人世。
原来赫连桓的布局,从那么早就开始。
整整七年……他把阿兄从流放地劫走,神不知鬼不觉地拘禁,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为了必要的时候,当成杀手锏拿出来,逼我就范。
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畜生,骨子里根本不相信任何人。
同允说,他被赫连桓生擒后,浑身关节无一处不卸掉,扔上马车颠簸十几个日夜。沿途饱受折磨却无力反抗,从始至终蒙着眼,无法判断身处何方。
他只记得,关押阿兄的房舍,还算干净整洁,空气却异常湿闷。周遭寸草不生,仿佛地底掘出的阴宅,门窗都形同虚设,昼夜不见天光。
“含璋世子人品贵重,实令人钦佩。沦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从不自怨自艾,也不放纵消沉……反而安慰我,浮云蔽日不长久,耐心等下去,活着就有希望。”
他们关押在一处,除了送食水的聋哑老仆,连只活蝇子也见不着。
两人同病相怜,逐渐熟悉。同允把我在外面的经历,一一讲给阿兄听,就这么捱过月余光景。期间赫连桓不曾露面,我猜彼时他应该赶回梭磨峡附近,寻找我和长生的下落。
“阿兄一定觉得我很没用……稀里糊涂被奸人蒙蔽那么多年,害他受苦……”我越听越难过,眼角落下烫痛的泪。
“他没有怪你……”同允深深吸气,缓了好一阵,才勉力拉住我的手,“还说,你是最让他骄傲的妹妹……天上的月亮,深海的宝珠,都不及你的勇气珍贵……”
同允是阿兄活着唯一的见证,这也是他还能留条命同我相见的原因。
没有针线,也没有麻沸散,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铁钩从他体内取出。饶是封住心脉附近几处大穴,鲜血依旧狂飙不止。
那么严重的撕裂,不用药很难愈合。同允痛晕过去也没吭一声,咬烂了嘴唇,面色苍白如死。
我撕下裙摆替他包扎,双手紧紧按住伤处,维持不变的姿势,直到四肢僵木。
暮色渐沉,包藏祸心的鬼祟重又现身。
“果然兄妹情深,我也就放心了。你但凡还有点良心,绝不会蠢到拿含璋的安危冒险,对吧?”
同允还未清醒,额头烧得愈发滚烫,所幸血不再流得那么凶。
“赫连桓,你到底想怎样?”我一看见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先过来吃点东西。”他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桌上,点燃油灯,云淡风轻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叫我‘先生’”。
火苗惊跳,搅得影子动荡四壁,像山林里食人的魑魅。
他蹙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个对联子。我念给你听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说完自己先笑为敬,笑得停不下来,比哭还难听。
他颊边的肌肉颤了颤,强捺怒气,伸手揭开油纸——梨花糕。
“还和小时候一样,闹了别扭,就赌气饿肚子。”
我怔怔地望着那糕点,如遭雷击。
长生,你去买梨花糕回来好不好?想吃甜的。
谁想到给了赫连桓可乘之机,这样突然地分别。
他一定尾随了我们很久。跟老狐狸比阴险歹毒,我真差得太远。
赫连桓把糕点推到我面前,用授课一样四平八稳的腔调慢慢说:“我没想到你会眼睁睁看他杀我,更没想到,你宁可跳崖也不跟我走。不过——我还是原谅你。”
这份无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呸”我说不出别的,生硬地扭身转向别处,也不想再听他花言巧语颠倒黑白。
“明庭。”他唤我的名字,语气陡然伤感,“我已经为你死过两回,多少怨恨尽够抵消了。就算以前有亏欠你的地方,也是情非得已。从今往后,你我回到正轨,不要再为无干之人伤了和气,消磨半生的情谊。”
狗屁半生情谊,全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我一向清楚他辩才了得,能把自己作过的恶如此轻飘飘揭过,无非还是惦记着宝藏的下落。
“你说够没有?我今年十九,不是九岁的小孩子,由着你哄骗。长生是我光明正大拜过天地的夫君,只要我还有命活着,一定会去找他。对我来说,你才是无干的人。”
“住嘴!”糕饵摔碎在地,他显出怒容,“萧越人有什么好?一个六根不全的废物,装模作样学人娶亲,简直可笑!跟你娶南诏公主有什么区别?都是逢场作戏!你怨我对你隐瞒,难道他没有欺骗你、利用你?从他接近你那刻开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盈袖,为了给昭靖太子平反,妄想和正统皇子一起平分天下!去了孽根还不安分,肆无忌惮地淫乱后宫,连亲姑姑都勾引,什么肮脏事做不出来?你出生入死以为报了父仇,不过是替他铲除异己!”
“赫连桓,如果你不是把阿兄丢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活活关了七年,今日这番苦口婆心,还不至于让你显得那么可笑。”
他听完也笑,笑得无比惨然,慢吞吞说:“这条路太寂寞,我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忍受的痛苦你无法想象。你阿娘糊涂软弱,你是比她有能耐,也比她更任性更荒唐。死过几回,我也想通了,是我一直对你太心软,才次次功败垂成。好在还有拨正的机会——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余生只同我作伴。忘掉长安,忘掉萧越人,我不再做你的老师,你要把我当成夫君敬爱。”
夫君?我瞠目往后缩,被一股强烈的厌恶激得起栗。
他以前也流露过这层意思,这样直白露骨地说出来,还是头一回。不管他干过什么,长幼的辈分摆在那里,是无法逾越的雷池。我不愿当真,更没往深了想,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丑恶的真实。
“你疯了……睁开眼睛看清楚,我不是苏毗末羯,我是她的女儿。”
赫连桓气涌如山,桀桀的喉音,比群鸦怪叫还瘆人,“苏毗的女儿就是未来婼羌的女王,而我,是赫连氏最勇猛的武士,注定要成为苏毗的王夫,助她成就大业,共享荣华!明庭,这是你我的宿命,一生也无法摆脱。”
“休想!从小到大,我拿你当恩师敬重,这种罔顾人伦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简直寡廉鲜耻……我宁可嫁给太监,嫁给猪嫁给狗,死也不跟你同流合污!”
他气得额角青筋毕露,倾身前掠,狠狠扼住我的喉咙。
很痛,血涌上头,眼眶胀得要裂开。只要再加几分力,脖子就会像树枝一样折断。
窒息的昏眩几近灭顶,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同允醒了,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
赫连桓从暴怒中恢复些许理智,猛地松开手。
我顾不上理他,眼冒金星爬起来,揭开同允的衣领查看。伤口未经缝合,愈合得不好,渗出的血浸透了布条。
这么耗下去不行。赫连桓精通医理,怎会看不出来,他就是存心要同允在漫长的痛苦中丧命。
“他伤势很重,得用药。”
“你这是在求我?”赫连桓拂袖冷哼,“荒山野岭,郎中是请不到的。”
我气得打颤,“能买糕点,难道寻不着药铺?”
“不行!”他眼神冰冷,赤裸裸的恶意展露无遗:“阉狗命贱,死便死了,不值得在这节骨眼上冒险。”
有阿兄做人质,就不怕我翻出天去。同允对他已经毫无价值,很难造成威胁。接下来不管他要做什么,带着一个受伤的仇人,都是隐患和累赘。
我捞起袖子,将手臂从木板的断茬上狠狠划过,顿时皮开肉绽。在他的惊讶里,露出讥讽笑容:“先生,我受伤了,我要金创药。”
长生一定在设法找我,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这地方离大历县应该不远,赫连桓把我们关在深山里,是想等到风头过去,再不慌不忙地启程,所以不敢轻易露面。
金创药终是买来了。
他拎着药包照我脸摔,恶声呵斥:“只此一回破例,不要以为次次都能拿这种小把戏威胁我。”
想逃脱掌控,得先活下去。食水却没有同允的份,我吃很少,尽量都留给他。
锋利的铁钩穿透琵琶骨,就算能救过来,一身的本事也要废掉大半,但这不重要。
赫连桓每晚必露面,自顾说些疯话,三句不离“从前”。一时装作以情动人,没人搭理就恼羞成怒,态度阴晴无常。
我只当他不存在,一心一意照顾同允。
他的伤总体在好转,只是时有反复,突然就发起高热。苍白的嘴唇烧得焦枯开裂,嗓音沙哑地喃喃:“水……”
水桶见了底。
我看见桌上的皮水囊,刚要伸手去拿,被赫连桓扫落在地,一脚踩住。
“何必做到这地步?就算抓住敌国的俘虏,也是可杀不可辱。”我拧眉看他,“给同允喝口水,他流了很多血。”
“他用不着。”赫连桓非但没把脚拿开,反而踩得更用力,“太监很少喝水,知道为什么吗?下头缺了一块,便溺的时候淌得到处都是,又臭又脏……你去给他扒开裤子收拾?”
心眼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我蹲身去拽那水囊,“我收拾。”
赫连桓抬起腿,一记窝心脚猛踹向胸口,“你就那么自甘下贱!”
顾不上护痛,我庆幸自己没松手,终于拿到水囊。
他已经那么虚弱,直接喝会呛着,只能用浸水的帕子,先慢慢沾湿干裂的唇,再一滴一滴拧进口中。
“三娘……别去求他。”
同允抿了十几滴,就把头扭过一旁。眼睛都睁不开,心里却是清楚的,什么都听见了。
“别想那么多,先养好伤要紧。”我扶起他的头,轻声说:“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听进去了,隐忍无声地啜饮,一滴泪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从那天起,赫连桓发现让我服软的好办法——凡有不从,就变本加厉折磨同允。
无辜的同允,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任何理由非蹚这浑水不可。他得知朝廷下了圣旨,钦点苏毗真达罗领兵抗蕃,才不远万里赶到南诏,只为助我一臂之力。
舍生忘死的情谊何等贵重,我不能让他有事。
同允很争气,毕竟是从守捉营里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顶尖死士,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坚忍。几天后,勉强能坐起身,赫连桓防患于未然,立刻用铁链将他的双脚拴住。
那天赫连桓来得稍迟,脸色也不大好看。扬手把刚打的山鸡往火塘边一丢,温热血腥气夹着尘土直冲鼻子,熏得我哇哇直吐。
阶下囚的日子难熬,动辄挨打受骂,也没怎么吃东西,呕的尽是酸水。
他觉得扫兴,沉着脸问:“你怎么回事?病了?”
“没、没事。可能夜里受点凉……不碍的。”
不等吩咐,我很识相地生起火堆,准备给猎物褪毛。
他闷不吭声在桌边坐着,过了许久,冷不丁开口,问我婼羌宝藏到底掩埋何方。毫不拐弯抹角,却是极平淡的口气,像拉家常。
观音奴从佛塔里拿到的灯芯,只有那么一小截,估摸是被他烧完了,白绢缺失的内容依然拼凑不全。
我从鸡毛堆里抬起头,直愣愣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你们成日抢来抢去,东西何曾到过我手里?我压根都没见着。”
“撒谎。”火光照亮他铁青的面孔,入了疯魔般阴森可怖,“你阿娘一定告诉过你。”
“那你去地下问我阿娘。”
一句话激怒了他,从腰间取下马鞭,绕过我径直朝同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