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翻过这座山头,天色向晚,当务之急是找地方落脚。
维州以东,是个叫大历的小镇,只有两千多户,战火如荼也波及不到此处。
从东走到西,用不了半个时辰,连当铺都只有一家。我俩身无分文,眼看要露宿街头。萧越人把玉佩当掉,才换出十几两碎银。
小镇看上去宁静古朴,却能觉出此地民风相当尚武,尤其鱼龙混杂的所在,最易招惹血光之灾。想必常有各路人马一言不合就拔刀商量,掌柜很有先见之明,往墙头贴红纸一张,上书:要打出去打。
长生看了直皱眉,苦于实在找不着别的客栈,只好捏着鼻子住下。安顿我在厢房暂歇,自己跑出去里里外外四下查看,总是不大放心。
我身子乏得很,只想喝口热酒缓缓。梳洗过后,便去堂下买了二角子酒,边喝边打听维州的消息。
情况跟预想的差不多。吐蕃的大相被生擒,十几万大军损兵折将,只能灰溜溜撤出川西,遣使再议两国边界的划定。
论莽热被献俘长安,李玄微没亏待他。不仅赦免了论莽热,还在崇仁里赐了一座大宅并金银、奴婢,奉养优渥。
一代名将的归宿,是在异国沦为囚质。直到老死,也不能再返回故乡。
吐蕃王庭因此内乱,又有更多的将领叛逃投奔而来,其中包括维州的守城大将悉怛谋。他带着三百余骑,到筹边楼下请降,称愿意归附大晏,并交还维州。
维州这块久攻难取的硬骨头,好不容易有了松动的迹象,令人意外的是,朝廷竟把到手的土地让出,下令从维州撤兵。
吐蕃投桃报李,也决定将秦、原、安乐(宁夏同心县东北)等地割还,史称“长庆会盟”。
论莽热果然很值钱,跟这些要塞相比,一座维州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一番博弈,直接害死了悉怛谋。战也好降也罢,下场都是一样的。
维州之战后,川西的角逐几近平息。吐蕃衔恨未平,也无力再与大晏、南诏争锋。
重镇维州、昆明虽不曾夺下,但吐蕃经此一役,损失极惨重。我想,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剑南道都会保持两军对峙的脆弱和平。
川西节度使加封检校司徒、兼中书令,成为西南战场上居功至伟的封疆大吏。
剑南道行军大总管被俘“失踪”,吐蕃要议和,却无法归还人质。关押俘虏的梭磨峡突发地裂,萧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大抵出于谨慎考虑,并未直接公布他的死讯,反而不断地加派人手搜寻,四处张贴悬赏皇榜。
国公若还活着,对朝廷总归是有用的,以免显得天恩凉薄——虽然在
南诏顺服王化,在川西之战中屡立奇功,获赏珍宝不计其数。大公主的王夫苏毗真达罗忠勇殉国,被朝廷追封为“孝烈将军”。
我听着耳熟,再一寻思,这不是南北朝巾帼女将花木兰的封号么。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奇女子,故事流传至今。李玄微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不知有心还是无意。
战事平定,再等上几天,关隘盘查便没那么严。
我换回女装,和他在永安客栈深居简出地蛰伏,就像一对长途投亲的普通夫妇。几乎从不出门,也很少与人交谈。
一口气松懈下来,怎么歇都不够。嘴里还含着米饭,能趴桌子迷糊过去。
他搁下筷箸,把我捞起来抱回楼上。一面走,一面凑在耳边促狭道:“怎么困成这样?大白天也睡不醒。”
我无力地抽了抽嘴角,瞪他。到底谁整天需索无度,难道自己心里没点数。
他却一脸无辜地笑起来,“是我没伺候好么?”
还能怎么计较呢,我们已经成了彼此的一部分,亲密如一人。
倚窗朝外望,后院里撑开一大片油绿的芭蕉,枝桠上的花都落得差不多。蜻蜓飞很低,停在池塘的尖尖荷叶顶,水面荡过流云的影。
黄昏将近,空气却愈发潮闷,夜里恐怕要落一场雨。
他有些坐立不安,搓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天越来越热,你最近胃口差,人也消瘦。不如叫小二去厨下吩咐,再做点清淡的羹汤来。”
川西的饮食重油重辣,我实在吃不下,再清淡也漂着层油花,看了直犯恶心。
我摇头,委婉地劝他:“还是算了,银子得省着点花,一路上要用盘缠的地方多着。”
这地方离南诏也有千多里,往后是只出不进。他在长安挥金如土惯了,从来没为柴米油盐的琐碎发过愁,不知道银子有多不经折腾。
那十几两碎银,我能在外头花一年半载,搁他身上还不够两三日的开销。嫌井水不好,有股子涩味,光买茶叶就用掉一半。今儿当个玉佩,明儿沽个扳指,能撑到几时。
可是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在守捉城长大,才七岁就被崔翁送进宫,所学皆是机械阴谋,只会当官和打仗,根本不晓得民间的日子该怎样过。
他面带愧色,缓缓蹲在身前握住我的手,“不用担心这些,我会去想办法,不让娘子受苦。”
“长生。”我抚一抚他的脸,“宫外的日子,没有花不完的金银,也没有奴婢成群,比你想象中还要辛苦。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不再答言,凑到鬓角的唇,绵密地亲吻着细碎的发丝。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特别心绪不宁,时不时有落泪的冲动。觉得自己一意孤行很自私,也心疼他不容易。
凄苦的身世,残酷的经历,让他养成凉薄秉性,否则便无法生存。近乎与世隔绝地活在一个扭曲的世界里,很多想法跟常人迥异。对于怎么做夫君,更是完全一无所知,却调动起全部热情,很努力地设法周全。
朝夕相对,难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互相吵几句嘴,他总谦让着,耳朵被揪得通红也不生气。凡事千依百顺,简直夫纲不振。这要被以前的同僚和部下瞧见,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我也不是温婉柔顺的脾气,两个同样强势的人,总要有一个多迁就些。然而为彼此好的心,都是一样的。
他仔细铺了床,把帐子从铜钩上放落。翠纱颜色褪旧,隔着朦胧的面容,神色更显担忧。
我拉拉他的袖子,“给我带几块梨花糕吧,刚听见货郎梆子响……想吃甜的。还有,前日城东来一伙马贩子,去挑两匹结实的。耽搁这么久,也该赶路了。”
他想了想说好,俯身给我掖实被角,“那你先睡一会儿,等我回来。”
掩上门,脚步声远去。我还是困得不行,很快陷入昏沉。
迷糊中听见夜雨渐大,敲打芭蕉叶子,发出清脆寂寥的声响。
带着潮气的风,吹进一片如水清凉。适才忘了关窗么?记不清了。懒得起来掌灯,翻个身朝里卧着,想他怎么还没回。走时也没拿把伞,八成要被雨淋。
雨夜天色昏暗,檐下灯笼澄光散淡,从交错的棂格子透进来,也被风吹得摇晃。正琢磨着叫店家备些热水,睁眼却发现碧色的纱帐映出一道歪歪长影,似人非人,幻化成扭曲的姿势。
伞?
一把红色的纸伞撑开,挡住黑影的上半身,连面容一并遮去。
“同允?!”我又惊又喜,猛地翻身坐起。
对面无一丝动静,袖中的鼠兔骨匕首却发出凄厉嗡鸣。
还来不及反应,红伞打着转儿陡然迫近,鬼魅的身形闪转,极快地从背后牢牢扣紧,巾栉捂上口鼻。
强烈的晕眩袭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的记忆,是匕首掉落在地的闷响。
那迷药很霸道,熏得人喉咙如被火燎,醒时头痛欲裂。
躺在干燥松软草堆里,手脚并未缚住,浑身衣裳也完好。真奇怪,掳走我的人,不怕我逃跑么。
草盖的屋顶破了许多窟窿,洒漏丝缕晴光,青灰的巴山夜雨早已不见踪影。四下打量,是一间逼仄的柴屋,墙角堆着几张破烂桌椅。地上有熄灭的火塘,灰烬触手尚存余温。
那个人肯定没走远。
试着脱困,才发现窗户被木板钉死,门也摇撼不开。
隔壁突然响起几声咳嗽,接着传出微弱的嗓音:“三娘……”
我吃了一惊,凑上前扒着木板的缝隙使劲张望。
同允确实还活着。
是谁把他折磨成这样……离死也不过多了半口气。
他面容枯瘦得厉害,憔悴令人触目惊心。尖锐的铁钩穿透琵琶骨,另一端拴在顶梁,让他只能用足尖勉强撑住地面。鲜血不断从袍角滴落,咳嗽颤动身体,就发出锁链哗哗的碎响,伴随痛苦的抽气。
“你撑着点,我马上想办法救你出去。”
手边什么也没有,我心急如焚,抬脚猛踹几下,又拿肩膀撞,看似朽烂的木板,结实得纹丝不动。
“没用的三娘……你走……他就快回来了。”
“谁?”
身后紧闭的门突然拉开,剧烈的白光涌入。
“你醒了。”
赫连桓逆着光走近,往长凳上一坐,双手很随意地放在膝头,再也没挪动。
我看见他腰间的佩剑,多么有恃无恐。
“我是不会死的。”他半身前倾,有股子从容不迫的威压之气,缓缓说:“阉狗杀不了我,天灾地孽也不敢收。这点你像我,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人。”
我骇然后退两步,抵着墙根,衣裳全被冷汗浸透。到底忍不住反唇相讥,“祸害遗千年,很值得夸耀么。”
他无所谓地笑笑,“还生我的气?”
我扭头朝地上啐一口,眼睛里恨不能飞出钉子。
再多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我此生遭遇过,最强大的对手。他冷静、擅谋、认准的目标绝不放弃。对别人狠辣无情,对自己更是从不心软。长生那一剑穿胸透腹,用尽了全力,依然没能取走他的性命。
好个赫连桓,再一次死遁。不仅从梭磨峡全身而退,还掳走重伤昏迷的同允,现在又神不知鬼不觉将我挟持在手。
迷药的劲儿还没过,我站着都不太稳当。在心里默默盘算,徒手相搏的胜率有多大,结论是几乎没可能。内伤难以复元,打起来未必是他对手。就算侥幸脱身,同允怎么办?绝不能弃之不顾。
现在才明白,赫连桓为什么懒得绑住我的手脚,他太了解我。
“不要想着逃跑。”他眼梢暼过同允的方向,“否则死的不止是这条阉狗。”
莫非他还抓了……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我呼吸一滞,“长生……”
“脑子里除了姓萧的,剩下全是浆糊!”他从鼻子里冷哼出声,“国破家亡,骨肉离散,是世间最大的悲哀,难道你不想兄妹团圆?”
发黄的脆纸甩到脸上,把我从迷惘中惊醒。忙捡起来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暌违已久的熟悉,分明是……阿兄的手笔。
撇捺勾划,每处细微转折,都不像作假。我赫连桓的笔迹烂熟于心,这辈子写的第一个字就是他教的。他会用左手临摹足以乱真的仿字,我也会,如果这封信出自他手,我一眼就能认出。
然而不是。理智告诉我,不可以再相信眼前这个人,事实却明晃晃摆在面前。
“阿兄他……”
他明明在儋州坠崖,为了采一块长在峭壁上的古沉香,连尸骨也寻不回。
“澹台含璋这条命,瞒天过海保下来,实在不易——我是你们兄妹俩的救命恩人。”
我讨厌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盯着那几行字反复看,止不住浑身颤抖。
“信不过死物,可以去问他。”赫连桓失去耐性,暴躁地挥袖。
劲气击破木板,露出半人高的豁口。尘埃在日光里寂静漂浮,呛得同允痛苦地抽搐,胸口剧烈起伏。
我回过神,赶紧扑上前抱住同允,使劲往上抬,让承担整个身体重量的铁钩松些。
“把他放下来,他快死了!”
赫连桓充耳不闻,冰冷地注视我许久,才不情不愿解开铁锁另一端的锁扣。
我擎着同允双双摔进草堆,狰狞的铁钩还留在他的右肩琵琶骨。尖端从肩胛斜扎出来,周围的皮肉都快磨烂了,其状惨不忍睹。
“同允对不起……是我连累你……”我泣不成声,掏出帕子擦拭他伤处的血迹。
他已经无法动弹,脖颈软绵绵向后弯折,仍勉力睁开眼,用含糊的声音说:“含璋世子……还活着。”话未落,喉头一咯,嘴角涌出更多血沫。
“不打搅你们叙旧。”赫连桓漠然转身离开,重新把门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