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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合衾

山中岁月长。

自从与他相识,腥风血雨总是如影随形,很久都没有这样沉静温柔的安宁了。

那些动听的情话,我在信与不信之间。

深谷与世隔绝,每天要考虑是不过是砍柴和捕鱼。一旦脱困,世事纷繁又会迎面相逼。

人与人厮杀,国与国征战。

抛下一切,真有他说的那么简单?彼此都知道,不可能在峡谷里躲一辈子。

身上的伤逐渐痊愈,可我的心,经不起再失望一次。

刻意不去想将来,得过且过。晓看天色暮看云,一团团浓翠的绿,明艳清爽沁人心脾。

雨季将至,瀑布流水愈大,岩石覆满青苔,又厚又滑。

如果要攀援而上,必须赶在暮春之前。入了夏,只能等秋天水枯。

他开始用结实的青藤编织绳索,不紧不慢地,也结出好长。

我在瀑布边打坐,有时望着他专注的背影出神。春日的微光里,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不知不觉睡着,梦里回荡战马的悲鸣,骨头被砍断的脆响,还有年轻士兵痛苦的呻吟……

“阿纨……醒醒……”

突然传来的声音,令浑身瞬间绷紧。还未睁开眼,手已经握住靴筒里的刀柄。很快意识到是他,额间冷汗被风一吹,肌肤起了战栗。

还不太浓烈的日光,在他面庞留下淡淡的青绿影子,随风轻微摇曳。

“魇住了?”

我做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决定,“我要回南诏。”

必须揭开赫连桓的真面目。尹鹤拓姐弟都还蒙在鼓里,不知身边暗潜着一条毒蛇。

赫连桓拿走了白绢和摩尼灯,当他把那盏灯点燃,会发现宝藏的下落依然残缺不全。费尽半生心血,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敢想他还会干出多少可怕疯狂的事。

复国不过是卑劣欲望的遮羞布。历史上有过无数王朝,兴衰生灭,是不可逆的轮回。企图建立地上天国的人,大部分都死得悄无声息。而剩下的那些,只会把族群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一愣,努力装作无所谓,嘴角却难过地扭曲起来,赌气似地说:“我想过了,我没那么大方。你要是嫁给尹鹤拓,我就灭了南诏,再把你抢回来。太和城了不起么,又不是没打过。”

“你敢。”

这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没一个正经念头。分明惶惶的,还要故意装出凶相,龇着白牙气哼哼,“你看我敢不敢。”

“知道你本事大,指哪儿打哪儿。那么喜欢打仗,还缠着我干什么?回去做你的国公多威风。”

“不是……我没那意思。”他急忙追上来,“你真的要他不要我了?听说南蛮那边风俗奇特,一个女人可以嫁好几个郎君……”

简直让人听不下去,又气又想笑。我回过身用力瞪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依你,就这件事不行。”他胆子愈发大,得寸进尺地紧贴上来,正色道:“阿纨,我们是成过亲的,天地神明为证,你不能始乱终弃。”说着低下头,半无赖半撒娇地在颈侧啄了啄。

“别老动手动脚……不嫌丢人!”

其实他肩上的刀伤早就无碍,一推就装模作样地叫痛,缠磨得不行。

我叹气,“是我疏忽大意,才让赫连桓有可乘之机。他处心积虑要挑起南诏和大晏的争端,西南内乱才刚平定……”

“可惜那一剑刺偏了。”他委屈地嘟囔,“这厮该死,左一个阉贼又一个阉贼,我明明不是来着……”

“那你是什么?”

他噎了下,“我是阿纨的夫君。”

“我们已经和离了。”

“放妻书是你逼我写的,再说也找不见了,不能作数。”

公主祠前,血书诀别。半片被他搓成飞灰,另外半片落进龙池。

“谁说找不见,我留着呢,就放在南诏王宫。”

他气结,“那你以前答应我的算什么?”

“算你倒霉。”

越说越烦,索性挥开他,找了块凉荫的地方闭目调息。

草木郁郁葱茏,偶尔传出一两声细若游丝的虫鸣。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撑开枝条,织成一块有斑驳水纹的素布,层叠罩下来。

打完坐,心头清净多了。黄昏的深谷又是另一番景致,云霞飘浮在半空,淡紫深橘,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大青石旁窸窸窣窣的,他还坐在那里,埋头搓绳子,手指头磨出好几个血泡。

“嗳……”我叫他一声,“又不是一两天就能完的,先放着吧。”

他闷不吭声地继续摆弄藤条,半晌才牵动嘴角,低低说:“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呢?这么没脸没皮地闹你,自己也觉得没出息。可我舍不得……生怕哪天睁开眼,你已经走了。有时忍不住想,要是能一辈子留在山里,也挺好的。可是你有你的牵挂,你想回南诏,那里有你的族人。我非要留在你身边,尹鹤拓也不会容我。我这个人,其实很没用,只会惹你伤心……不如做好绳子,让你能早点出去。”

话说得凄然,看他落落垮着肩,心里实在难过,又觉得他可恨,“他才不像你那么小心眼!”

“尹鹤拓真的有那么好,让你放不下么。”

“他从来没骗过我。”

“那他要是被人从悬崖打下来了,你也……跟着跳?”

我脑子乱得很,一时千头万绪,只好背过身去。眼睛觉得有些疼,啪嗒——一大颗泪珠落在手心。

“阿纨别哭……”他慌张地扔下藤条,卷起袖子来擦,满袖的青苔全蹭我脸上。

“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做南诏王后也挺好的,我给你当内侍……尹鹤拓要是不同意,反正王宫里有那么多和尚,大不了我剃光头发出家去,每天给王后念经祈福……”

我哭得更大声。

连月亮也伤心地躲在浓云后。

那晚下很大的雨,瓢泼如注。风雷在山谷里倾掠,发出铁马过冰河的震荡声。泥石沿着山体滚滚倾泻,激得潭水暴涨。

更可怕的场景,我在战场上常见,也没觉得怎么。屈起腿,把脸偎在膝盖上,昏沉地出神。雨汛来得那么早,想走也走不成了。

这处地势低洼,雨水倒灌进来,积到脚踝那么高。岩洞成了水帘洞,只能把一根火把斜插在岩壁的石缝里。

狭长的洞窟摆不下两张床,萧越人平日就睡在对面凸出的石台上,腿也伸不直。那石台高出地面不过半尺,就快被水淹了。他束手束脚蹲着,怀里捧着脏靴子,苦巴巴眨眼。

总不能让他整宿泡水里,凡事将就些吧。我往边上让了让,“你坐过来。”

他有点受宠若惊,飞快地扔掉靴子跳上床。

外头风疏雨狂,顾不上讲究那么多。可他一来就脱衣裳,我还是有点慌,侧身瑟缩,差点掉进水里。

他的手在半空僵一霎,神色讪讪的,末了把外衫小心披在我肩上,“你身子还未养好,后背别受凉。”

枯坐许久,两厢默然。沉重的话不想再提,我看一眼漆黑夜幕里的大雨,揶揄他:“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坟,别被雨给冲塌了。”

他自嘲地笑笑,嗓音温和:“我的人生开始得太早了,英年早逝也正常。还未出生,昭靖太子已经替我安排一条不能选择的路……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留下被诅咒的血缘。那座坟压得很结实,是我心甘情愿,跟过去诀别。”

“什么英年早逝,你这不活得好好的?不吉利的话少说。”

“喏,给你的。”他从袖子里拿出样东西。

一只木雕小老虎,静卧在掌心。线条朴拙,细微处都打磨得很光滑,样子跟迦叶很像。

肩膀轻轻相抵,心跳在寂静中鲜明地回响。

“朝廷跟南诏的和平,来之不易。婼羌是我的母国,我只想让幸存的族人远离兵戈,过平静的日子。可赫连桓不这么想,他活着一天,南诏早晚会再次成为李玄微眼里的威胁。这些年为了平定西南,我打仗打得很辛苦……尹鹤拓姐弟,就像我的亲人。”

“是我不好,让你到处漂泊,受了那么多苦。”他犹豫地探出手,握住我的,“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算有一天朝廷挥兵攻打南诏,我也会选择站在你身边,去保护你认为重要的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这个天下到底谁来坐,在我心里一点也不重要。”我把头向后仰,疲惫地闭上眼睛,“为保住大晏的江山,阿耶一生戎马倥惚。结果到头来,他的女儿却要干截然相反的事,多讽刺。”

“你打算怎么办?”

“等解决掉赫连桓再说吧。从离开军营那天起,苏毗真达罗就不存在了。阿力果会按我的意思宣告,大伽蓝在维州战死殉国。只有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和大公主在一起。春迟是个好姑娘,真正活成了公主该有的样子……”

“那我们呢?”他的手紧了紧。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为别人考虑,再坚强的人也会累,也有扛不住的时候。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打打杀杀,好好地过日子。”他越凑越近,嗓音绵绵地在耳畔低唤,“娘子……”

“我不是你的娘子。”

“你是。你说过的,我是你最亲的人。以后还会有别的亲人,你想要几个就几个,再也不孤零零……”

“什么别的亲人?”我茫然看他。

“我其实……”他心虚地揉了揉鼻子,神态颇有些忸捏,“阿翁没给我净过身,我们以后会有孩子的。”

脑瓜子嗡嗡一片,我花好半天才理解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惊得张口结舌。一直以为他是太监,早早断了天伦的念想。遗憾的心情多少会有,可是因为爱他,从来没介意过。

原来都是假的。对他身世的爱怜,起码有一半变成了笑话。

“你还有多少事骗我!”

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笃定道,“我觉得没有了。”

你觉得?我佩服自己好涵养,就这样都没给他一脚踹下床。

“阿纨你不高兴么,难道你希望嫁的夫君是太监?你说尹鹤拓像你的亲人,我也没比他缺什么……”他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竟然伸手去解袴带,“不信你看……”

我又窘又懵,想尖叫都叫不出来,飞快地转身背对他,“我不看!你到底要不要脸啊!”

地方那么逼仄,四面茫茫都是水,躲也没处躲。握着木雕小老虎,面孔持续发烫,迦叶要是在就好了。

“又哭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瞒你那么久。上次就想告诉你的,你不肯听。成亲那晚,身上的毒还没解,我也担心万一不成气候,反而招你嫌弃……”

我哭我自己,做了什么孽要爱上这么个人。毛病一大堆,嘴里没实话,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次真的没骗你……”他轻轻覆上来,牵我的手摸索未知的神秘。

掌心落入浩大的惊悸。触感很特别,是暗藏的匕首,却没有锋棱。比他身上任何肌肤的温度都高,像燃烧的火炭,有独立的生命和意志,炽热地跃动。

下意识捏一下,惹出连串惊涛骇浪的抽气声,“娘子……你要我命了……”

我快要给他气死,猛缩回手,“我不要你的命也不相信你!”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真觉得没脸见人了。莫名想起大明宫里那幅秘戏图,有点后悔当时没看仔细。事到临头,根本无从应付。很慌张很乱,分不清对他是什么感觉,跟我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支撑起身躯,额角薄汗氤氲,鼻尖也汗茫茫的,喉咙里传出叹息般的声音,“娘子别害怕,睁开眼睛。”

火光忽明忽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扑朔迷离。歪着头,飞快打量一眼,赶紧移开视线。乍看有点吓人,像突兀高升的旗帜。

“好难看……”

他窒一下,面孔也涨红了,“哪里难看?”

我傻乎乎摇头,毕竟没看过别人的,也不知道怎么样叫好看。

“……看久了就会习惯。”他一鼓作气地抱过来,“娘子,我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我好后悔成亲的时候没跟你圆房,要是脸皮厚一点,现在孩子都得三岁半。你也不会那么狠心,抛下我一去不回。”

这个狡猾的人!不见的时候牵肠挂肚,见了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

“你总说不是我的娘子,我明白的,不是光拜个堂就算成亲,要圆房才是真正的夫妻。现在也验明正身了,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里……” uCZF0rSUrnlZPFKfy5NDpfjqPqdFZgDKtekkm/FqtKgGwWCWEh+nDYFnLhaRW1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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