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想到他的名字,心就轻轻蜷缩起来。
山路很曲折狭窄,马匹已不能行。凸出的石块裹满青苔泥痕,湿滑无处着力,手足攀援也异常艰难。
万仞绝壁下,是陡峭的深渊悬崖。
悬崖尽头一挂银白飞瀑,水声轰隆震耳,吵得什么也听不清。杂沓的脚步都被激流掩盖——云雾缥缈处,乍现大队吐蕃士兵,各持武器,沸反盈天扑杀而来。
火把澄黄乱晃,人影虚虚实实,忽大忽小,似逼似退地从四面八方围攻。
夜正浓,星月失色。
同允折身起落,红伞在幽暗深处张开。万千银针暴涨,挟着凌厉的杀气恣意横扫,似狂风毫不留情卷走落叶。
厮杀如薄浪中浮沉的小舟,朝不可及的岛屿靠近。
终于我看见他。
一点点,一点点,彼此摸索的目光,在纷扬的血光中相会,被飞瀑淋湿了,很湿润。
复杂的迂回里,有微风,还有细雨。疑幻疑真的惊讶,让他不自觉眯起眼睛。
“阿纨?我以为……你不会来。”
借着水流反照的微光,匆忙打量他周身,不见有酷刑留下的伤损,才略松口气。我挥剑斩断他手足上的铁镣,催促道:“快走,没时间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
“已经来不及了。”
“……嗯?”
萧越人直视我身后,唇边已勾出一丝冷笑,“你还要装模作样到几时?”
来不及回头,我从他的瞳孔之中,看见两个无声缠斗的身影。
长剑劲气刚烈森严,将红伞撕裂成无数残红碎片,同允肩头被击中,狠狠摔在岩壁上昏死过去。
惊天烟尘散尽,叹息里带出一丝惆怅的风声。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突然杀出的劲敌,不是吐蕃人,而是……
“索灵察?!”
“他不是。”萧越人把我掩在身后,捡起光秃秃的伞柄。不知触及哪处机括,竹柄滑脱,从中露出两尺来长的锋芒。
不是什么?我茫然失措。
索灵察垂首低笑,凄厉诡谲如夜枭。黑布缝隙里,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眸子,直勾勾盯过来。眼角勾画之间,深不可测。
笑够了,才伸手解开一层又一层缠裹的黑布,露出清冷寂寥的一张脸。总是有些微微弓起的背脊,也在瞬间挺直。
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的轮廓并不分明,眼角眉梢流露的神韵却熟悉。
故人回魂。他是赫连桓,也是死而复生陆如慎。
“连我也时常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他的嗓音不再嘶哑难闻。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像被人猛地推入深不见底的冰窟,瞬间冻住。
脑中翩然浮现的画面,却是多年以前,在青灯银烛下含笑执卷的青年,渐渐和灞桥边决然挥别的面容重叠。
究竟是什么,把曾经洒脱倜傥的恩师,变成一个桀桀阴鸷,丑陋不堪的怪物。
“你没有死?”
他似乎变得比记忆中更高大,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大业未成,人间尚有牵挂,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我动了动麻木的唇,说不出话。
当年在延生观,李盈袖亲自做道场超度亡灵,结果却是净瓶碎裂。她说,冥途无此魂。
“怎么你看上去很失望?刚得知我的死讯时,不是还很伤心?甚至想杀了他给我报仇。我没死,你应该高兴才对。”赫连桓自嘲地咧开嘴角,“不过你出现在这里,倒真的让我很失望。三年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阉贼的死活。哈哈……诏亲大军将,多么威风,多好的前程。只要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莫敢不从……可惜啊!”
温暖的手掌,在黑暗里拉住我,用力握了握。
踏实的力量让呼吸从凌乱中平复,我字字清楚地说:“赫连桓,你也让我失望,真的很失望。我的先生已经死了,是我愚钝,直到今天才看清这个事实。”
萧越人有无字白绢和灯芯,我有摩尼灯,他想要的都近在咫尺。
我庆幸我来了。
否则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夺取宝图,杀人灭口。然后以索灵察的身份,继续潜伏在我左右,伺机煽动南诏兵变,重圆他的复国梦。
假面全撕破,再无一丝转圜余地。
“回头还来得及。”我将手中长剑重新举起,“现在走,我当没见过你。”
二对一,赫连桓难有胜算。
对面恍若未闻,却把剑尖指向萧越人,吊起嘴角,笑得毫无意义,“看来只有让这阉贼从世间消失,才能断了你的糊涂念想。”
萧越人神色无半点波动,忽地飞身前掠,抢在我前面出手。
生死宿敌,莫过于此。
赫连桓抬起阴沉的眉,乌黑眸子迸出精光,倾尽毕生所学与他周旋,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
火把掉落在地,全被飞溅的流水扑灭了。满耳锐啸清吟,剑过石崩,杀意威逼更甚。
铛——两把仇恨的利刃,带着愤怒的力量和毁灭对方的意志格在一起,火花铿锵。
身形腾挪太快,看不出谁占上风。
在失去光源的漆黑里,我和手无寸铁的瞎子没区别。听声辨位的攻防,他们……谁都没教过我。
背心抵着岩壁,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单打独斗,连同允都难抵挡,萧越人有伤在身又没了内力,恐怕不是赫连桓的对手。
他的情形并不太好,后背伤口裂开,血已经完全浸透了衣裳。红白刺目,牵引住我无所适从的视线。很想去助他一臂之力,又担心忙中添乱。
眼睛好不容易适应昏暗的光线,只能辨出两道模糊人影,难舍难分地起落纠缠……带血的是他。
赫连桓的呼吸丝毫没有混乱,攻势来得更凶狠。萧越人臂力已然不足,只能利用速度来弥补。
快到极致,只攻不守,完全舍弃防备,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刀锋砍进右肩的时候,他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让刀锋毫无犹豫地自体内划过,再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将竹柄剑尖刺进了赫连桓的肋下。
周遭有形无形的一切都在波动,戾气愈重,发出微微利啸声。静止不动,也觉得自己正被包围——
被一声一声浓重的幽叹包围。
究竟是执念还是心魔?
白光冲破黑暗,索灵察随手一枚暗器疾射,朝昏迷中的同允眉心刺去。
我未及细想便纵身去挡,叮地一声,微弱火光四溅。长剑猝然脱手,血亦染在剑上。
转瞬间,指爪如钩,蛇牙般扣上咽喉,力道大得令人吃惊。
赫连桓声东击西,用同允把我引到近旁,成了他处心积虑捕获的猎物。
逼骨的杀意如此清晰,我相信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要我死。就像毁掉一个失败的泥塑,一个耗尽了心血雕琢,却不断脱离控制的傀儡偶。
澹台明庭是苏毗末羯的女儿,也是赫连桓的耻辱。我活在世上一日,都会提醒他,穷尽半生的运筹算计,全部枉费心机。
手腕被暗器扎透,鲜血淅淅沥沥落地。浑身无力,浓重的厌倦袭来。
他的手扣紧,逼得萧越人额上出现第一颗汗珠。
“你我之间的恩怨,跟阿纨无关。放开她,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我头回亲眼得见传说中的无字宝图,只是一方平平无奇的素白绢纱,被高挑在指间,随风飘荡起伏。
僵持良久,利爪骤然松开几分。
潮湿冷冽的空气灌入喉咙,知觉稍恢复清醒。
“赫连桓。”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身后的心跳愈加剧烈,“若要杀我,这是最后的机会。既下不了手,拿着你要的东西走。非要玉石俱焚,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你的复国大业会彻底沦为泡影。”
话音刚落,一阵地动山摇。无数滚石从百丈高的峭壁砸下,脚下的山体像活过来似的,沉闷的咆哮源源不断。
漫山鸟兽皆鸣,峭壁外的流瀑泛黄,苍穹陨星如雨。
是震兆。川西常有地裂,发作起来山崩陵陷,人畜飞禽都难逃此劫。
人间将倾,再不回头,谁也别想走了。
天意咄咄相逼,赫连桓飞快做出选择,倾身前掠,劈手去夺那白绢,急切间把我掼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向岩石。
萧越人蓦地分神。
心心念念的无字天书终于落入囊中,赫连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掌作刀,迎头狠劈而下。
人心之险恶,比天地自然的劫数尤甚。
萧越人侧身躲过,不料脚底石缝塌裂,摇摇欲坠的身形,在狂风中愈显单薄。
“长生!”
长衣垂如天河,似泣似舞。电光石火的刹那,我拉住他的手。
又是一阵石破天惊的摇晃,万木作响,碎石泥块劈头盖脸从高处滚落。好沉,我快拽不动了。
行云开月,水动涟漪,他安静地仰望我的眼睛。整个身子凌空悬挂在崖壁外,左右无处借力,仍在寸寸下滑。
“阿纨……”
淡淡的唇色,犹如最浅最浅的暮春的花瓣,微动。我听不见,却能把每个字都看懂。他在说,放手吧。快走。
记忆中的春天总是很冷。冰雪漫天的相遇,龙池边细雨纷扬,他用洁白纤细的手指,折下半枝桃花。长久握剑的缘故,掌心有一层茧。眉眼那样凉薄,笑起来却犹如春花盛开。
突然间风停了,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
春天终究欺骗了我们。
两两相望,眼神中胶着无限,亦有沉静决绝。
指尖交错滑开,恍惚失神之下,他向后一挣,轻易挣脱。
赫连桓紧扣住我一只脚踝,死命地生拉硬扯,“你不要命了!”
“滚!”我抬脚踹开他,飞身扑入悬崖。
抛却生死,方才明白佛经里说,多情则堕。
爱怨极烈,执妄深厚,注定要永坠地狱不得超脱。
风声缭乱过耳,满目晕眩。快够着了……再近一点,一点点就好。
终于能拥他入怀,以最后一丝力气,在失重中拧身翻转,天地相覆。
仰面朝上,望见激流灭顶,巨大的山壁如同封印,雷霆万钧地逼近、合拢。
我缓缓闭眼,运气护住心脉。
瀑布下是一汪深潭。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肉身拍向水面,跟砸在石板上没区别。
护身的内力被震破,冷厉的剧痛如千刀万剐,漫过四肢百骸,眼前一片昏黑。
黑暗赤沉沉,似洪荒太初,宇宙玄黄未开。
鸿蒙尽头,五感全失。原来死是无知无觉,泯喜乐,绝苦悲。
缓步前行,似走了许久,又似不过片刻。朦胧的白光由远及近,依稀浮出人影。
温柔的美妇含笑吟吟,肌肤苍白几近透明,手里牵一个年幼的女娃。
阿娘,你说人死以后,会变成什么?
娘也不知道呀。你想变成什么?一片云,一朵花,还是一棵树?
我想了很久,想不出所以然。刺骨的冰冷阵阵袭来,无法思考。
“下辈子做只鸟儿吧,张开翅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飞得又高又远。要是遇上大风大雨呀,就落到娘的屋檐下叫两声,阿娘认得出你,下辈子一定好好护着你。”
……
寒冰似的痛楚,已从周身刺入骨髓。
很冷。虚空中只有一点飘渺无凭的暖意,不知从哪里来,羽毛般承托着脆弱的躯壳。
我就蜷在那片羽毛里,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似幼冰蚕。离春暖花开,还有很远。
阿纨,快醒来。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很轻呼唤在耳畔响起,比白鹤振翅时掉落的羽毛还轻。
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
皎洁的月光从云后挥就而下,刹那目光交汇。一滴滚烫的泪水沾湿唇瓣,带着苦涩露水的味道。
深渊谷底,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的春天。
庞大的绿枝在头顶延伸开,交织错落。扎根在峭壁之上的野梨花,被风吹起无数片莹白的微光,幽灵一样在黑夜中蹁跹,纷扬飘洒下来。
波光潋滟,照亮他的面孔,眼眸血丝隐隐,有令人心折的憔悴和缱绻。
彼此都尚未从劫后余生的重逢中平复过来,维持着不变的姿势,紧紧相拥在一起。只剩下毫无矫饰,杂乱无章的心跳,替代了千言万语。
脸颊无力地轻轻歪向一侧,就碰到他湿透的头发。
“别动,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过去那些个有笑有泪的日子,在这一刻都回来了。往事汹涌澎湃,惊天动地,一瞬间淹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