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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芒

尹鹤拓一度打算亲征。

盔甲还未上身,便不出所料地遭到众臣拼死阻拦。

这场对决,跟攻打区区施浪诏不同。云南王是上天派来守护南诏子民的英主,百姓奉若神明,只能打必胜之战。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失败,也会折损士气,令军心动荡。

一旦他有所闪失,西南势必再度分裂,横看竖看都是个糟糕的主意。

我明白他想和我并肩作战,可这事真不能这么办。

云南王只得从善纳谏,和大公主亲自主持誓师仪。

大伽蓝临危受命,封“诏亲大军将”,乃军中最高统帅。

这种摆明了九死一生的殊荣,没人羡慕了。

我坚持要春迟留在太和城,不许跟去。

实力越强,遇到的对手就越强。如今的南诏,面前几乎已经没有弱者。

我只在河湟有过跟吐蕃大军对战的经验。这些强壮的武士训练有素,和荒山里四处游蹿的零散部落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南诏的军队,还从未与如此强悍的劲敌正面交锋,凶险难以预料。

长风猎猎穿荡,吹得天地失色。

身后列阵的千军万马,放眼放去浩荡无边。

这不是我第一次率军出征,依然震撼。

权力,令人战栗的权力。

那种至高无上的掌控感,苍生浮沉尽在一念,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烈火焚身亦不觉痛。

高耸的玄黑城墙下,鼓角震撼四方,幡卷旗摇。

阿力果率婼羌槊刀兵,往后依次是白崇景的盾卫和骑兵,左右再分列白蛮藤甲兵,以及乌蛮的螟弓手。

云南王亲赐“罗苴子”队三千,负责保卫统帅的安全。这支队伍,是府兵精锐中的精锐。头戴朱盔,穿犀牛皮甲和铜腿甲,在山地中赤足也能健步如飞。

连迦叶都没落下,给备全副精美结实的鞍鞯。

依次巡望,站在最前的,大多是这几年提拔的将领和亲信。

有心人会发现,我身边形影不离的亲卫,变成一个背缚红伞的青年。

没人能猜出这个神秘的家伙从哪里来,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只知道他叫同允,乍一出现,就轻而易举获得我的信任,取代了大羽仪。

幽灵般的索灵察,军职虽比他高些,在角落反而愈发不起眼。

云南王仪态威严,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

走至王驾面前行礼,他将手放在我肩头,面孔沉静严毅,无比坚决地说:“平安归来。”

跪地的臣属闻言相觑,有轻微骚动。

此时此刻,尹鹤拓最该说的,应该是“天兵一至,龆龀不留”之类激励人心的话,最不济也要表达诸如为朝廷拼死效忠的决心。

但是没有。他没说任何诸如马革裹尸、血未流干誓不休兵的句子,仿佛觉得不吉利。

只有我能听懂,他的意思是,胜负远比不上我的生死重要。

他要我活着回来。无论朝廷降下怎样的惩罚,他会像我曾经保护他那样,用尽全力保全我。

南诏大军赶到川西之时,战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

姚州都督战败,忠勇殉国,战火燃至维州(今四川理县)。

与此同时,蕃军北窛灵朔,攻陷了麟州(陕西神木)。千里之外的朔方战场上,唐随吉在浴血奋战。

战报堆叠如山,不断浮出熟悉的人名。

主战场火速向川西迁移,晏军的主力是曜武军。

真没想到,时隔数年后,彼此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生交集。

萧越人任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使,从东南线向吐蕃纵深切入,迫使其兵力分散,以缓西北的压力。

萧字旗锐不可挡,向吐蕃治下的松州、栖鸡、老翁城发起进攻。连战连克,还一把火烧了定廉城。

我看到他写的檄文,大扬汉家天子之威,称“内外夷敢称兵者,皆斩。”

内外夷?这不连南诏也骂进去了,简直不会说人话。

知道的是这次南诏要和大晏联手共戮蕃蛮,不知道的还以为跟南诏联兵的是吐蕃。

“国公好大的威风,敲打给谁听呢?”我冷着脸将檄文掼在脚边。

记忆的碎屑,在眼前一一闪现。

我又看见河湟九成宫里,有个十五岁的胡儿,委屈地蹲在烈日下,从凶巴巴的将军脚底抢着捡起一片纸,四周都是嘲笑声……排在前面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比她重要。

时移世易,没人敢再指着我的脸骂“女宠祸国”。跟忍辱负重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在挥斥千军的位置上平起平坐。

萧军的斥候惊慌失措,忙跪地解释,“大军将有所误会!”

晏、蕃在川西交手,不是头一回了,多以防御为主,从未主动出击。因为吐蕃的军队,总是打到哪儿抢到哪儿。当地诸羌部落迫于淫威,会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给他们引路,让蕃军从山间小径绕到晏军侧后,出其不意地偷袭,屡屡得手。

这次情势逆转,晏军化被动为主动,是由于吐蕃不断在诸羌中征兵征粮,诸羌已不堪重负,转而投靠晏军。“内夷”指的就是羌蛮,不过为了震慑。

我懒得在无聊的文字游戏上花心思,对南诏的将领们说:“他打他的,咱们打咱们的,不用互相掺和。”

川蜀剑南,林莽纵横,且多高山深谷,属易守难攻之地。

南诏的兵马之数,远比不上大晏。但北方的士兵,根本不适应丛林作战。尤其在进攻阶段,小股分散的兵力,不能成势;盲目增派人马,则难以施展,粮草补给也容易被截断。

当年萧越人平叛安南,也是靠朝廷的银子在当地招募兵丁,才夺回宋平。

我麾下的军队就不会面临这种问题。

西南边疆的山山水水,跟此地如出一辙,连气候也相近。

每个士兵都晓得,若山林上方的禽鸟迟迟不肯降落,或野兽惊慌逃窜,无法安居栖息,山林中必有大队伏兵。

精锐前锋要确保山地中没有敌人,才会让藤甲兵和骑兵跟进,再然后是辎重和主力;为防敌人突袭或暴露行踪,切记人马无声,队列整齐;如遇山谷地形,大军务必及时调整,以后队为前队,以左翼为右翼。

剑南崇山峻岭间,展开连番血战,从那年八月一直持续到冬十二月。

几乎所有大小交锋,都由南诏精兵率先出击,晏军紧随其后。

除非必要的军情战报,晏、诏之间很少互通消息,却有奇特的默契。如此左右相辅,多有斩获。

我曾远远地望见过他,出现在对面的山头。骑在高头骏马上,戴凤翅兜鍪,着明光甲袍,身姿依旧英挺修长。

而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崖裂谷。

那些躺在刀尖上的夜晚,熬心煎首,只以浓稠鲜血为伴。

谁的皇图霸业,烧枯了一场情空。

利刃在手,不停地杀下去,砍下去,斩下去。

刺入内腑的冰冷快感,残红飞溅的美丽。白骨腐烂在沼泽深处,鬼火阴阴碧绿。

决战近在眉睫,两军主力将于雅州城外,跟蕃军一决胜负。(今雅安)

雅州在西北七十里,是大晏西边的最后一座城池,距吐蕃天松城仅有九日的脚程。

此地相对平坦开阔,利于骑射。吐蕃的游奕侯骑,足有七万之多。而南诏的螟弓手只有五千人,一旦正面对冲,在百二十丈内,就会被敌人的重弩箭密集覆盖,要承受到冲进对方阵地为止。

但这谈何容易。靠得越近,遭遇的箭矢密度就越大,杀伤力也越强。事实上进到十五丈左右,任何铠甲都形同虚设,想活下来只能靠运气,还有甲盾。

遗憾的是,骑兵的盾就只有那么点大,持盾就不能挽弓,马匹也不能持盾。

能同时持盾和刀的只有步兵,怎么跟人家的骑兵打?

硬拼肯定是不行的,还用以前的打法,恐怕连一天也顶不住。

虽说慈不掌兵,用人命去填不是我打仗的作风。

是时候发挥联兵真正的作用了,有部将开始提议。

将领们纷纷赞同,我未置可否。

林深不见月,寻不出破解之法,只能绕着沙盘徒劳打转,难以成眠。

阿力果掀起毡帘,把托盘放在桌上,“一天水米没沾牙,多少吃点吧。”

我唔一声,随手拿起粥碗喝两口。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有事?”

“有心事的又不止我一个。”阿力果放低声音,“还是放不下他?”

我把视线从沙盘挪回到他脸上,失笑道:“你这个情况多久了,军医怎么说?”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别意气用事,雅州的胜负很关键。”

“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

如果换阿耶坐镇,会怎么做?他肯定会告诫我,战争不是儿戏,决不能把个人恩怨置于三军性命之上。

世事不由人啊。

冠带荣身,就意味着要像那个人一样,去过权衡利弊的一生。

东方曙色初露,砚池都快干了,我终于提起笔——跟刀剑的沉重不相上下。

南诏有绿藤“岩桑”,是一种生长在岩石上的野桑,用来制成的弓称作“螟弓”,能激射千步之远。威力不及重弩,胜在覆盖面广。分批连续射击,可以形成无间隙的密集箭雨。

敌人引以为傲的高石数重弩,平射杀伤力不大,反而因为重量增大,降低其射程,只能抛射。

开战前夕,南诏的螟弓手和大晏的江淮弩手,组成一支弓弩骑兵。

大晏崇尚弓箭,这支弩队却号称是天下精锐,擅长防御伏击。传闻只要区区数百弩手,就能迫使数万敌军知难而退。

因为他们有一套极为特别的战术。

临敌之时,普通的弓箭手,只会朝着敌军方向,铺天盖地乱射一通,杀伤力有限。而江淮弩手以数百人为阵,能精准地“攒箭注射”。

螟弓的准度不高,轻弩手的缺陷则是短兵相接,可以互相弥补。

只要人数足够、指挥得当,持续不断的箭网攻击将不会停止,并日夜无休地轮替下去。

曾几何时,只学得一点三脚猫皮毛的我,行走江湖的绝技是大喊“好汉饶命”,气得陆先生吹眉瞪眼,大骂我惫懒没出息。

我唯一收过的徒弟是尹鹤拓,学本事前先跟他讲,“遇事千万别逞强,打不过就说自己信佛,阿弥陀佛。”

他都听傻了,眼巴巴问,“打得过呢?”

“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打咯,抵消业果。”又反复叮嘱:“打不打得过,活命要紧,留得青山有柴烧。”

武阶驿第一次领兵,拔剑的手都发抖。

其实呢,世上总有些什么,比生死更重要。

我要王环在队伍里,竖起“澹台”的旗帜——这是两军联手的条件。

再次系紧面具,冰冷金箔下,浮起浅而暖的笑容。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先以八百精锐,夹一千五百名弓弩手,发起冲锋。

阿耶说过,两军交锋,情况随时都在变化,阵型的灵活很重要。

精骑兵为中坚,弓弩亦分作两校,左射右,右射左。

我要持弓和弩的射手,呈横向内凹阵形,如同凤凰展翅,护翼在骑兵之侧。

两队骑弓手,不再像以往那样朝对面直射,而是斜向射击,形成交叉的箭矢。巧妙避开正面的盾,最终彻底封锁敌路。

弩矢和螟弓交织成网,能洞穿五重札甲,人马莫不应弦而倒。

迦叶的怒吼是总攻的号角。

一人一虎冲向城门,锦绣山川,万里江河,尽在滚滚烟尘里。

血溅如漫天花雨。

青锋崭亮,沐浴残阳,映出那些在生死河流中失散的面孔。

阿耶、阿娘、李盈袖、陆先生……在西域边城枉死的阿兄,小弟,两个姐姐,还有深宫凋零的红颜,曹妙达、鹭娘、何蓉慧、冯玉秀、卫婵、顾巧巧……

黄泉路才是人生的必经之途。

所有人的心魂,志向,良愿,都悬在我的剑锋。这一战并不孤单,他们不会让我输。 v4MMFWtSyGcsvp4HC2UzoFqE2IezMzq3mib9vAMVFdEifRSPIzx0SnhL9+q+o8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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