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一旦燃起,便如星火燎原,无止无休。
五诏覆灭后,南诏一尊独大,趁势东征西伐,又先后吞并了东爨乌蛮和西爨白蛮。
戴着黄金面具,骑白虎攻掠不停,辗转在昆川、曲轭、晋宁、喻献,又直取邕州。摧枯拉朽的残暴力量,可以让人短暂地忘却自己。
军队占领滇池后,将滇中地区的西爨民居二十万户迁往滇西永昌城,东爨则逃亡散落于山林谷地。
经此一役,南诏替大晏打通了一条从安南至戎帅的通途,并于安宁筑城,派驻重兵把守。
在当地盘根错节四百多年的爨氏家族,彻底土崩瓦解。相反,结束了西南分裂局面的南诏,成为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最稳固强大的霸主。三十七蛮部的力量,也失去震慑力,不用太放在心上。
中原的皇帝对此相当满意,加封尹鹤拓为云南王,承爵越国公世袭罔替,开府仪同三司,并赐名“归义”。
连名字都给人改掉,这种高高在上的“认同”,真是玉粒金莼噎满喉,李氏皇族一贯的作风。
但尹鹤拓毫不勉强地接受了,还大张旗鼓领旨谢恩,承诺永远忠于朝廷。又携大晏的使臣登上苍山之颠,在神祠前共同盟誓,史称“苍山之盟”。
弱的要依附强的。他从来清楚自己要什么,治理国家如沙砌坛城,付出无尽隐忍与耐心,心无旁骛地步步为营。
见过太多世道败坏,人心贪佚,我牢记一个朴素的道理,当所有人都在说你好话的时候,就离倒霉不远了。
当然这个“不远”,可以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只是岁月恒河里一粒沙。
盛极则衰,世间万物难逃此规律。历代王朝,罕有超过三百年的气数,就连赫赫如云上天国的大晏,我也不觉得它真能延续千秋万代。眼前的荣辱浮沉,就更没什么值得计较。
但愿南诏的繁荣昌盛,可以持续久一点。
在一片山呼的恭贺声里,我只提醒尹鹤拓,戒之慎之,以后要加倍小心。
边陲掌兵,列土封王,自恃权重,终为上所忌……多么熟悉的过程,跟镇守安西的澹台不破又有何区别?阿耶不是头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频繁地征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山林瘴气肆虐,我在行军时染上时疫。寒热交织,头痛欲裂,才恍惚想起,原来我已经没有奇楠鲛珠护体。
咳嗽时唇角流下鲜血,静静地滴在银色长刃上。湿润的清甘与微苦,如同此生第一个吻,也像被剑锋斩杀的怨灵,绯红滚烫地狂舞着,扭动着,将生命和意志一丝丝抽走。
身体日渐虚弱,我请旨回龙龛养伤。
苍山雪,洱海云。竹香,苔痕,明月,清风。石屋朴素整洁,一桌一椅都在原来的位置,看得出时常有人打理。
南诏没有冬天,只有一场接一场的冻雨。
我侧卧在竹榻上,紧裹着棉被,觉得风雨已冷得无法忍受。
虞美人在黑暗里颤抖,原来火焰也会变冷,旋舞的红就要黯黯地败了,零落成一片好沉好重的血海。
再过不久,大伽蓝重病不治的消息放出,我便功成身退,让春迟也得自由。
仗是永远打不完的,但我可以选择什么时候停下杀戮的脚步。放眼西南云贵,再没有任何一支蛮族势力可与南诏抗衡,我亦了无牵挂。
次日风停雨住,积水里映出流云旖旎的黄昏。
我慢慢起身,仔细地梳理头发。黑色长发有如梦境般绵长,千丝万缕披沥垂挂。苍白的手指穿过,滑腻冰凉。
大风把一朵火红幽艳的虞美人吹落窗台,我捡起来,小心簪在鬓边。
花红正合嗅,心老白马瘦。
端详铜镜中的人影,有点陌生。
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嘴角倔强,眼睛里含着撒马尔罕的月光。
流年暗换,掰手指头算算,我今年也满十九了。在遥远的西南边陲,过着一种小时候从未想象过的人生。
西汉的冠军侯霍去病,在这年纪,已经深入漠北,数次大破匈奴。连年辗转征战,打通了整个河西。
我想,他大概也数不清,自己究竟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战争的伤病,让这位西汉军神早早陨落,才二十三岁便逝于英年。
想到这里,才发觉思绪飘得太远,没注意院中的麻雀受惊,拍着翅膀直扑天际。
“出来。”我取下那朵花,挟在指尖用力弹出,另一只手悄然摸上剑柄。
听见动静,轻盈瘦削的身影像黑蝙蝠倒挂檐下,抬起面孔,抿唇微微一笑。
“三娘。”
我松开握剑的手,凝望这张倒悬的熟面孔,也笑了,“同允。”
阔别已久,又突兀地重逢在如此遥远的异乡,当然不仅仅为叙旧。
“大战在即,我来帮你。”他将双臂合拢在胸,摇来摆去地晃荡。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多余的废话。
不出所料,大晏和吐蕃的战争再次打响。蕃军厉兵秣马,烟尘千里,直逼川蜀要塞。
“爱打就打吧,跟我无关,我也不想管。嗳,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八百里加急,圣旨就快进太和城了。我只是比他们先到一步。”
御笔钦点的名字,苏毗真达罗,赫然其上。
白虎战神是南诏的脸面,尹鹤拓也没有拒绝余地。
我重新拿起牙梳,拨开缠乱的发,垂目不语。
沉默半晌,才问:“领兵的是谁?”
他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乞力徐。”
李玄微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去的。因为世上没有苏毗真达罗,却有澹台明庭。
这就是帝王心术。他可以不会骑射,不会打仗,不用在血海里翻滚,不用亲手去争去抢,只需要把会做这些的人,放在合适的地方。
无论胜负,我必须亲自站出来,为澹台不破和乞力徐之间的故事,找到正确的结局。
月光将青绿的草苔照出银白,白霜又碎成万千光华,和天上的星子一起幽幽轻叹。
城门开,号角呜鸣,长槊林立相迎。大伽蓝重披银甲,深夜赶回王宫。
尹鹤拓不在天王殿。
内侍提灯引路,把我带到内城以东,一座灯烛如海却空寂无人的宫阙。
重檐歇山顶,如鹤翅舒展平远。胭脂草汁涂饰鸾柱,殷红胜血,散发植物特殊的香气。华丽壁绘随处可见,仿佛把佛经里的山海云雾都拓入尘世。
牌匾上刻着宫殿的名字——明庭宫。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这座为你而造的宫殿,终于落成了。”
池畔的汉玉石阶上,男子拆了发髻,散着细柔的乌丝,缓缓回首。澄澈的波光映得肌肤莹然,初雪般清华。
薄如蝉翼的大袖在身侧铺展开,如倦鸟将栖。那是一件很白很白,玉洁冰清的衣。月色如水漉湿了它,沉重得连风也无法吹起。
“咕咚”一声,喝空的酒瓮沿阶滚落,在水面漂浮远去。
看见我身上闪亮银甲,眼眸淡淡地散了。那刺目的光泽里,有他不想知道的答案。
“阿纨,我没接那道圣旨。”
“我接了。”我走上前,缓缓半跪在地,行礼。
“云南王不能拒绝大晏的皇帝。”
没得选的,彼此心知肚明。
他失神地默了一会儿。唇瓣微微颤动,逸出怅惘叹息。
“你我之间,除了战争,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当然不。”我仰起脸,像从前那样对他笑,“小师弟,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婼羌人擅造神兵利器,举世无匹。
我献给他是的一对日月双刀。
象皮为鞘,一鞘两室,各函一刃,以金银丝缠束——南诏的古兵器“郁刃”,削铁石如泥,且含有剧毒,沾之即亡。
这种兵器已失传多年,现世不存,我也只在南诏图志里见过一张潦草的摹绘。往上古追溯,蒙舍诏人是哀牢王族的后裔,锻造神秘兵器的方法,从来秘不示人。
婼羌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老,夜以继日反复锤炼,耗费心血无数,才终于做成了这一把。锻造时,要用毒药、虫鱼,淬火时要融入白马血,以金犀饰镡首。
乱世中的刀,锐寒,纯淬,坚韧而冷艳。寒芒出鞘,便能召唤足以灭世的腥风血雨。
是纪念,更是托付。
我希望他善待婼羌的族人,也用这把刀,保护好自己。成为西南边陲真正的主宰,肩挑日月,脚踏山河。
尹鹤拓郑重接过,黑眸晶亮,是夜空中的孤星。
“答应我,你会回来。”
“我只能答应你,尽量活着。”
活着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遍地火炭,走哪条路都一样地疼。
良久,他垂下头,唇边有一丝难看的笑容。
“我能不能……再抱你一下。”
我没考虑太久,说好。
古来征战几人还。打仗这种事,能不能活着回来很难讲,抱就抱吧。
坚硬的甲胄,融进一片温柔湖水。
深切渴望之中,并无欲念。我只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珍重,如怀尺璧。
落在温暖的怀中,闻到风的气息,清清冷冷,又融着阳光灿烈的味道,洱海的味道,大地的味道,天空的味道。
只是这风啊,如同世间的岁月,不会为谁停留。若停下,必定是风流云散之时。
泪水莹然,烫得嗓音有点哽,“这刀,你喜不喜欢啊?”
他抬袖捂住眼睛,轻如梦呓地喃喃:“喜欢……一直都喜欢。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阿纨,有些话,我该早点让你知道。可那时候的我太年轻,总以为以后还有更好的时机。再想说的时候……”
“我知道。我都知道……当你觉得什么东西特别沉,是因为你一直背着它……放下就好了。”
“若能换你留下,我情愿不做这个王。”
“别说傻话。”我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字清楚道:“伏愿吾王长享盛世,郁刃永不出鞘。”
五天后,军队就要开拔。
我用两天时间,弄清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
朝廷的说法,姚州蛮(今楚雄姚安)举起叛旗,大张旗鼓地造反。由于实力悬殊,他们选择投靠吐蕃借兵抗衡。一位名叫李知古的监察御史,自请带兵前往镇压,皇帝准奏。
事实并非全然如此。
是李知古贪功,先以“姚州群蛮,先附吐蕃”为由上书朝廷,请求发兵征讨。
朝中当然有人反对。已经官拜黄门侍郎的唐随吉提出:“蛮夷羁縻以属,不宜与中国同法,恐劳师远伐,益不偿损。”
在南诏为官数年,我西南边夷也了解颇深。这些蛮民渔樵自耕,崇敬天地自然,大多简单淳朴,不会认同中原的规矩。这种按着牛头强喝水的做法,只会激化矛盾。
奈何当朝的李姓宰相跟李知古有同年之谊(同榜进士),不遗余力地支持出兵。
李知古其人,虽出身文臣,对兵法也擅长,打仗是很有一套的。他很快便击败姚州群蛮,招降叛军后,又广筑城池,列置州县,征以重税。
尝到了甜头,接下来干的事就越来越出格。他觉得姚州一带,勇猛善战的武人太多,很容易谋反作乱,竟想出个馊主意——“诛其豪杰,没子女以为奴婢。”
不仅滥杀已经投降的俘虏,还要把他们的妻子儿女全掠走,做最下等的奴隶。
这条法令一出,激起滔天的民愤。
当地群蛮惊恐怨怒,才聚集起来投靠吐蕃,导致兵锋危及蜀地,战火迅速蔓延。
李知古自作孽不可活,战败被杀。枭其首,尸以祭天。
圣旨下到太和城时,叛军已经切断蜀州通往西洱河的官驿道。姚巂路绝不通,姚州都督府陷于孤立无援的处境。
总而言之,是个捅破了天的烂摊子,等着人收拾。
但这场战争对南诏很重要。
收伏五诏,朝廷已经给出支持,准许剑南节度使斩杀张寻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天做准备,在吐蕃背后埋下一柄利剑。
尹鹤拓口口声声永不倒戈,总要拿出真刀真枪的诚意,现在到了该投桃报李的时候。
如果他做不到,李玄微会另换一个云南王。
那我们这些年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白白为他人作嫁。
我接下圣旨,让尹鹤拓立即修书回奏朝廷,南诏“独奉晏正朔”。
不光要打,还非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