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鸟如织,稻禾蛙鸣。花香漂浮的深宵,满院深垂浅挂的藤萝。石屋前栽种大片绯色花朵,红海涛涛。
这花有个很美的名字,虞美人。
相传西楚霸王项羽在垓下拔剑自刎,爱妾虞姬亦刎剑殉情,鲜血染遍之地开出此花,故有虞美人之称。另有别称“舞草”,是说风中摇曳花姿,宛如虞姬的华水之舞。
浔弥笑着告诉我,在南诏,虞美人是象征遗忘的花。
恍恍睡梦中,我见到他。
梦里的轮廓很朦胧,原野草海中,挥出一把灿银的剑刃。驰骋搏杀的身影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直到一枝箭刺入他的后心,漆黑的发丝染满了血。
风带来竹香的味道,和血的腥甜。极淡,又极温柔,让人的心都要痛了。
箭上可有淬毒?我在梦中惊叫,却无力睁开眼。
是假的。我反复告诉自己,他在骗我。
就连梦里也无法自欺。
觉得自己睡了好久。蝴蝶都轮回了好几世,还是醒不过来。
就在那天夜里,尹鹤拓不费一兵一卒,从洱海之东抹去了越析诏。
越析诏主世袭越析州刺史,史书称其“地最广、兵最强,素为南诏忌”。
然而随着吐蕃的崛起,他们与吐蕃的往来日渐频密且毫不掩饰,必将失去大晏的信任和支持,灭亡只是早晚的事。
但我没想到,会以这样荒唐的方式结局。
越析诏主波冲的王后,被白蛮首领张寻求引诱,暗中通奸日久。事发败露后,波冲怒发冲冠,意欲报复奸夫,不料却被张寻求先下手为强,直取项上人头。
波冲之死被尹鹤拓利用,再向王昱厚赠金银财帛。王昱一一笑纳,转头直奔姚州斩杀张寻求。
当地白蛮群龙失首,顿时陷入混乱。王昱以剑南道节度使的名义“主持公道”,将越析诏的地盘全部拱手划归南诏。
波冲的兄长于赠远不服,率领残部泅渡泸水,试图在龙佉河重建政权。尹鹤拓未给他喘息之机,派追兵步步紧逼。于赠远无力抵挡,投泸水而亡。
越析诏的覆灭,吓坏了三浪诏。
于是三诏火速联合,对南诏发起进攻。
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伏五诏势在必行。谁都能看出,尹鹤拓开始按自己的方式动手,绝没有中途停下的可能。
六诏就如同东周列国,算起来都是一家人,该动刀时一点不手软。
阿力果亲自赶来龙龛报信,身上穿着闪亮的银白铠甲,大军即将出发,就停候在村外的山坳里。
族人们跃跃欲试,放下锄犁拿起刀剑,被我呵斥拦下。
这种互相残杀的内斗,我说过不打就不打,婼羌人谁也不许插手。爱则为之计深远,哪怕同一个国家里的势力,分合也无定数,更何况六诏彼此沾亲。
我担心将来即使六诏合一,内部一旦出现派系对立,他们会因“非我族类”四个字,变成西南诸蛮共同的敌人,要怎么在这片土地生存下去?故国烟消云散,我只希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族人,能远离腥风血雨。
不插手是最稳妥的选择,无功亦无过。
李玄微的话我记着——你阿耶一生熟读兵法,却并非亡于沙场,是什么道理?
经历那么多风雨,如今若还想不明白,就不配做澹台公的女儿。
功绩固然要紧,权术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阿耶勇猛善战,可惜输在不懂政治,一堆丹书铁券也保不住全族的命。
但阿力果和我不同,正是需要军功立威服众的时候。以我对他的了解,应付这次仓促的起兵绰绰有余。
不出所料,只用不到一天一夜,三浪诏被打得丢盔弃甲,夹着尾巴大败而归。
合纵之术本来没错,问题是他们用得太晚了,失去先机步步迟。
打输了要有所表示,三浪诏顿成惊弓之鸟,害怕南诏发起更为声势浩大的报复,忙不迭滑跪认错。钱财美人源源不断地慷慨相送,企图重修旧好。
尹鹤拓很大度,有什么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呢。不仅照单全收,还下帖子诚邀五诏的诏主们共度佳节,一同祭祀祖先。
六月二十四的“星回节”,是西南少民最盛大的节日,古已有之,源远流传至今。(火把节)
盛大的节日庆典,将持续三天三夜。族人点燃万千火把,聚在一起吹弹歌舞,禳灾祈福,祈祷来年长出的谷穗像火把一样粗壮,驱除家宅田亩中的鬼邪,保人畜平安。
仔细揣摩请帖,座次在前的都是南诏掌兵实权的将领,白崇景赫然居首。剿灭越析诏占头功的阿力果,反而不大起眼。
我的名字敬陪末座,可去可不去的那种。
阿力果替我愤愤不平,腹诽尹鹤拓怎的越来越小气。不就是打越析诏的时候没去,至于存心给我脸色看么?以前那么多胜仗都白给他打了?
也有白蛮大臣暗中高兴,认为大伽蓝居功自傲,屡屡忤逆诏王,坐冷板凳是失宠的前兆。
尹鹤拓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想了想,跟阿力果说,既不受待见,何必自取其辱?我不打算露面。
阿力果很讲义气,当即表示他也奉陪到底,要不去就都别去。
我和阿力果不出席,诏主们会比较放心。尽管如此,亲往松明楼赴宴的诏主也只来了三位,就是率先联兵挑衅的三浪诏主,蒙巂诏的幼主原罗则以路途实在遥远为借口,称病推辞。
这愈发证实我的猜测——八成是场鸿门宴。
人不去,礼得到。
龙龛一年四季物产丰盛,鸡黍果蔬吃不完。供给王室的用度,更要尖里掐尖儿。
我带着阿力果一起,把族人种的果子、酿的米酒统统装车,另捉雄鸡两百只,一起送往巍山松明楼。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驽马赶骆驼个个拿手,让他们走地捉鸡可要了老命。
村里的鸡都散养在山林间,饱食虫蚁,渴饮清泉,长得肥硕健壮,啄起人来也是真疼。
看壮汉们气喘吁吁追来赶去,动不动往泥地里扑,半天功夫连十只都没抓住,笑得人肚子疼。
我教给他们最简单的法子,折一根细小的树枝,中间穿上玉米粒或虫子,再找片树叶合拢,用树枝扎透固定。随便仍在地上,会有鸡来啄食。
鸡叼住虫米,会把整个脑袋全钻进树叶里,不舍得松口,便甩脱不开。就这么直愣愣杵在原地,半丝也不动弹,真成了“呆若木鸡”。
“我们中原有句话,叫‘一叶障目’。是说为贪图眼前小利,忽略了危险的蛛丝马迹,最终跌进灭顶之灾。”
阿力果凝眉望着手里的树叶,若有所思。
他很快就会明白,我不让他去赴宴的良苦用心。
剑南节度使助尹鹤拓吞并越析诏,闹出这么大动静,瞒不过朝廷,那么很有可能是得到皇帝准许的。
这是把尚方宝剑,意味着南诏可以毫无顾忌地实施剿灭五诏的计划——顺则昌,逆则亡。
西南六诏终于到了血肉相残的地步,婼羌的族人绝不会参与,他一个飘若浮萍的粟特将领,最好也别多沾。
追击越析诏残部,已经是阿力果能做的极限,过犹不及。毕竟越析诏独立在三浪诏之外,跟蒙巂诏更是没多大瓜葛,将来旧账重翻,还勉强说得过去。
白崇景就无所谓。他和麾下众将,虽是汉人出身,在中原已无立足之地。往后必须以南诏为家,打出一番日月新天。
某种程度上,由白崇景去接这块烫手山芋,也向五诏传递出一个讯息:朝廷是南诏最稳固的靠山,任何妄想都是不自量力。
温润如水的小师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王。
那几位诏主未必不知山有虎,不过迫于南诏王的威慑,若敢推拒,会蒙上欺祖的罪名。谁都不会忘记,尹鹤拓是亲手杀掉自己弟弟夺得王位的男人。
我未曾亲眼目睹星回节的盛况,必定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场景。
听说那晚的火很大,烧透了南诏头顶上整片苍穹。
松明楼火光烛天,舞乐声中,众诏主觥筹交错,都喝得酩酊大醉。尹鹤拓不知何时悄然退却,没过多久便四面火发。松木所造的楼阁遇火即燃,俄而烈焰腾空。
四周早以兵围,直到烧成一片灰烬,没人能活着出来。
邆赕诏主皮罗邆、浪穹诏主铎罗望、施浪诏主施望千,全在昏醉中丧身火海。
南诏王掩袖垂泪,甚哀之。称松明楼失火,是因焚烧祭品、纸钱,不慎引燃楼台,实为意外。
邆赕诏主的夫人宁北妃,出身浪穹宁湖之北,一夜间丧夫丧父,双手在灰烬中刨认尸骨,直刨得十指鲜血淋漓。
尹鹤拓没有伤害几位诏主的家眷,让他们把尸骨带走,好生安葬。
宁北妃回到邆赕,立即加固城池,聚积粮草,训练兵士,誓与南诏一绝死战。
那位夫人也是女中豪杰,亲自披挂上阵,大公主和白崇景兵围城下,遇到激烈的反抗。
这仗我仍然不肯去打。
如此惨烈的宿仇,不用等百年之后再起波澜,轻易完不了。
三诏的诏主虽惨死,他们的亲族还在,大抵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继宁北妃宣战之后,施浪诏主的弟弟也紧跟着起兵。
令我惊讶的是,尹鹤拓竟独领一军,攻打石和城并活捉城主。
南诏王排兵布阵的能力,指挥三军的谋略,在这场战争中展露无遗。
邆赕城久攻难克,春迟负伤,被送回太和城,阿力果坐不住了。
我的立场不变,不同意他贸然披甲上阵,遂写一封信,让他亲手交给白崇景。信里只有五个字:“水火不相容。”
眼下正是旱季,风干物燥,久不见雨,才致松明楼大火一旦燃起便无法扑灭。
火攻已毕,接下来只能用水了。
白崇景悟性不错。从战俘口中拷问出邆赕城引水的瓦管,立刻切断城中水源。
苦战月余,城池终于攻破,宁北妃被俘。
尹鹤拓连下两道诏令,一是在洱海边设祭坛,祭奠松明楼亡灵;二是善待邆赕诏主的遗孀,迎回太和城安养。
八月初八那天,宁北妃称要最后一次祭奠亡夫,身穿纸做的素衣白裙,默然伫立船头。
待船行到洱海之心,风浪大作,夫人趁势纵身投海。众人忙去拉扯相救,只来得及抓住一把纸屑。
为安抚诏民,宁北妃死后,尹鹤拓将她册封为“柏洁夫人”,邆赕城也改作“德源城”。
贞勇殉节的柏洁夫人,被许多地方的百姓尊为“本主”。
每逢星回节至,人们束薪为燎,彻夜狂欢,年年如是,自古不渝——这些都是后话了。
五诏一举灭其四,变成苍山洱海的一缕云雾,消散于天边。
剩下名存实亡的蒙巂诏,彻底沦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老瞎子照原连惊带吓加重了病情,很快一命呜呼,幼主原罗死于流放途中。
尹鹤拓效仿大晏,要求他们把王孙送到太和城为质,莫敢不从。
曾经割据西南的几大势力,就此分崩离析。
南诏之王终于实现一统云南的伟业,让六诏合而为一。
唯一美的中不足,施浪诏散亡后,诏主施望千的儿子千旁罗不甘落败,带残余的部下投奔吐蕃。不过区区数万人,吐蕃将他们立为一诏,藏纳于剑川。
从这些人身上,我看到了所谓“复国”的下场。无论索灵察的执念有多坚定,尹鹤拓才不会陪他疯。投奔吐蕃图一时苟且,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我绝不能把婼羌的族人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