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三天三夜,冲刷掉宫城里的血腥气。连那些黑压压的毒蜂尸体,也一并不见踪影。
拼命一搏后无可避免地死掉,是否值得?尹鹤拓却笑说,它们已经小心翼翼蛰伏了太久,再不抓住时机展露锋芒,也只能一生默默无闻,最终被甜蜜的假象禁锢夭亡。
王世子扫清障碍,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登基大典,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举行。
仪仗如云,排场很盛大。
四方高台鼓声嘹亮,羊角编钟回音悠长,仿佛从天而降,又传往四面八方。
南诏和中原不同,男子不束冠而戴头囊。文官的头囊为黑莲花式,武官为虎头式。一排又一排盛装的官员,伏首跪在祭坛四周的白玉砖上,晒得汗流浃背也不敢动。
尹鹤拓身着皂绫绢锦袍,披波罗皮(虎皮),戴一顶华丽硕大的钟鼎式头囊,众星拱月地出场。
他走得慢,步子却稳当,端庄威仪的气势,令人顿生臣服。
刚念完长长的诏书,日光恰好映上雕龙刻凤的丹陛,新王身后腾起金芒万丈。
朝拜声震耳欲聋,如浪潮席卷天地。
脚下黑压压的脑袋,都是他的战士和臣民。王旗在半空招展,映照苍山雪顶。
多么至高无上,令人战栗的权力。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倒在追逐王权的路上,无惧众叛亲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原始天王说大成,有缘方遇此尊经……”
寿海率僧众唱念《开坛偈》,昭告新王受佛祖庇佑,继位是天命所归。
接下来就该迦叶亮相了。
按惯例,每一代南诏王登基,必须上报朝廷,请求大晏皇帝给予册封,才算名正言顺,功德圆满。
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尹鹤拓拿不出这东西。
怎么办呢?我和春迟商量半宿,勉强想出个撑场面的主意——让迦叶叼着金印,威风凛凛地跳上祭坛,交到尹鹤拓手里。
汉人有麒麟献玉书,南诏亦有白虎奉圣的典故。
尹鹤拓在众人面前印证了这个传说,没白喂那么多只烧鸡。
清锐的虎啸过后,大乐奏起。龙首琵琶与凤首箜篌铮然交鸣,舞筵四隅,以合节鼓。
大局初定,西南的棋盘又回到他手中,所有棋子都要重新布局。
尹鹤拓终究不是滥杀之人。
先以王子之礼厚葬阁诚节,又下令将王后奉养于金梭岛行宫,安享天年。实则也就是囚禁了,非死不得出。
接着论功行赏,安抚人心。寿海封国师,入主护国寺;索灵察封飞虎侯,赐金佉苴(金腰带,给超等殊功者),辖万户。
白崇景率麾下勇士投奔南诏,立下平叛首功,封大军将,执掌兵獳司。
连阿力果也没漏下。尹鹤拓能从丹凤门顺利逃出皇宫,少不了他冒险相助。
王庭百废待兴,正值用人之际,正该广纳能人贤士辅佐国政。阿力果一心只想在战场上取仇人首级,对加官进爵没兴趣,依旧投效南诏军中,锻打壮士,教以用兵。
迦叶就厉害了,摇身一变当上镇国神兽。建伽蓝白虎堂,还给塑了个光灿灿的金身。
这些都不算什么。
尹鹤拓当上南诏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逼照原禅位。十岁的王孙原罗,被当成傀儡推上诏主之位,蒙巂诏至此名存实亡。
其实南诏在建立政权之初,并非西南最大的诏。毗邻的蒙巂诏更强大得多,动辄号角一声,耀武扬威地来南诏攻城略地,或劫掠财物,或抢占美人。
南诏始终处于对方剑锋威胁之下,直到先王建都垅玗图山,借地形抵挡蒙巂诏的进攻,才让南诏缓过一口气,逐渐崭露头角。
数代诏主励精图治,迁都太和城至今,终于实现了吞并蒙巂诏的夙愿,尽雪前耻。
以前没觉得尹鹤拓有做一国之主的潜质,现在见他料理得面面俱到,果然越看越有王者气象。
他会是一个英明的好诏主,我很放心。
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才发现想走也走不了。
尹春迟言出必行,说嫁给我就非嫁不可。给我愁得头大如斗,没处藏没处躲。
真搞不懂,为什么我特别容易招公主的喜欢。可惜没能生做男儿身,不然妥妥是个招驸马的命。
白崇景对这桩奇特的艳遇深感同情,然后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阿力果憋笑憋得岔了气,憋出一句要不你就从了她。反正轻车熟路嘛,之前不还差点拐带大晏的公主私奔来着。
两杯毒酒左右得干一杯。在娶公主和复国之间,我不得不咬牙选择后者。俗话说大仇未报,何以为家对吧?好歹是个正当理由。
可婼羌自古只要女王,还得跟索灵察设法通融一下。
这家伙是块严肃的黑木头疙瘩,竟然也会开玩笑,说要不这样,等以后你和大公主生下女儿,做婼羌的继任女王,族人应该不会反对。
都疯了,没法儿聊。
最混乱的应该是尹鹤拓。他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要当他的……姐夫。
整个皇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就是太和宫。描朱髹金,极尽奢华,却没什么人情味。
新王显然还不适应这么空旷幽深的殿宇,孤零零坐在门外的台阶上,背影很落寞。
花瓣抖落如水月光,几点萤绿在暗夜中闪烁。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他的嗓音在带着花香的晚风中化开,听起来清澈深远,又温柔得令人难过。
“春迟没那么傻。”我笑着坐在他边上,“小师弟,我是来同你道别。”
今晚之前还很犯愁,该怎么推掉这桩婚事。大公主万一想不开,放毒蜂咬死我怎么办。
结果春迟先拎一坛荔枝酒找上门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女的。”
我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坚定道,“我还是要成这个亲。”
原来她早就识破我女扮男装——搂搂抱抱嘛,贴得紧,很难不露馅。
“鹤弟说,他在长安爱上一个女子,心里再也放不下别人。”她狡黠地眯眼笑,然后取出一幅装裱精细的画像,指给我看。
老实说我没看懂画的是谁。
尹鹤拓的画技比他写的诗强些,但不多,我又不是没见过。但眼前这幅真令人刮目,称得上运笔入微,婉转风流,着色更是别具一格。
画卷一片淡雅薄绿,微风不经意拂过,画中人像活了过来。笔墨勾勒出的柔软衣褶与丝绦,仿佛触手可及。依稀可见乌发鹤颈,曳地长裙起伏摆荡……只是一幅少女的背影。
将欲回身,三分侧颜却以白纱遮覆,只露出若即若离的一点眉目。疏离的神情,如朦胧纷扬的柳絮,看不清真容,愈发显出超然神秘。
那酒很醇厚,滋味香甜爽口。鲜荔枝么,南诏到处都是,多得能当饭吃,只有在长安才金贵。
我俩喝了不少,各带三分醉意。
春迟的想法不难理解。尹鹤拓当上南诏之主,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相反,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蒙巂诏只不过名存实亡,整个云南还是六诏并立的局面。其余五诏虽没有单独与南诏抗衡的实力,可如果他们勾连起来呢?在强盛的滇王时代,尹鹤拓的先祖忌惮乌蛮三十七部,才从亲族中选出五位诏主。
三十七蛮部担心南诏灭掉五诏,从而让云南平衡的势力突然倾侧。南诏也不想因为攻打五诏,招来蛮部反抗,才僵持至今。
南诏和三十七蛮部的关系十分微妙,忽冷忽热。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彼此形成牵制。
五位诏主对此心知肚明,都想成为南诏最亲近的盟友,共同抵御风险。蒙巂诏为十岁的王孙求娶南诏公主,其余诏主恐怕也不会有更高明的主意。
早晚要面临如此局面,是王室之女的悲哀。
纵然尹鹤拓绝不肯拿姐姐交换兵助,要面临的压力却不会凭空消失。
她左右为难,已经找不出比嫁给我更合适的选择。南诏只有这么一个公主,嫁掉了,就没法再惦记。
我很想帮这个忙,又不愿误她终身。弥天大谎总有破灭的那天,或许会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春迟不再强求,说:“若你实在为难,也别悄无声息地离开……鹤弟会伤心。”
走还是留要给个交待,才叫善始善终。
然而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尹鹤拓问我:“你要回长安吗?”
“当然不。”
他再问:“那你还能去哪儿呢?”
我想了很久,依旧找不出答案。
“我不会强迫你留在我身边……虽然我很想。”尹鹤拓似乎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口气里微微透出同情。
他知道我无处容身。
不娶大公主,假凤虚凰的把戏没法再玩儿下去。
澹台明庭是逃宫的死囚,包庇朝廷钦犯,对南诏目前的处境有害无益。一旦揭穿,置尹鹤拓于何地?
言行会撩动妄想。婼羌族人已经见到“真达罗王子”,还一起并肩战斗过。复国的执念,只会越烧越旺。
“你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这些。”我还是更担心他,生硬地扭转话题:“金册诏书得尽快拿到,以免夜长梦多。李玄微没有征伐四方的志向,否则不会那么多年都没当上太子。大晏也经不起连年打仗……你明白我意思吗?南诏不能继续在大晏和吐蕃之间摇摆不定,今日向此,明日向彼。你的态度很重要,还有五诏……”
“阿纨。”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垂下眼睑说:“留下来好不好?就当为了春迟。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个选择值得。”
“你的一言一行,关系的是南诏百姓的福祉,根本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啊……”
他终于负气道:“就这么抛下我走掉,当初又何必拼死救我出来?”
我苦笑,“做人要有自信。有没有我,你都是命中注定的王。”
“你说得对,我从小就这么认为。即使后来母后去世,父王再娶,姐姐被软禁,自己又沦落为质,都不曾动摇……直到你下了诏狱。我想,如果我肯回去自投,朝廷可否饶你不死?是白崇景把我敲晕,硬绑出剑南道。”
“他做得对。”我叹口气,“公主驾薨三年内,控鹤卫只服从我的命令,不会听你的。不过……白崇景现在是南诏的大军将了,可用之材,要好好珍惜。”
尹鹤拓置若罔闻,依旧伤感地喃喃:“是从那时候起,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念头,离长安越远,越是清晰,怎么也挥之不去——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就算这辈子,没福气娶你做我的王后,让我能时常看到你……也好。”
他别开脸,神情低迷。良久,很轻然而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我求你。”
我求你。像是怕我没听清,又提高嗓音重复一遍,却不敢再看我的眼睛。掖着手慢慢踱到长窗下,不愿面对答案。
华美的袍裾在身后拖曳而行,似一条金红杂错的河流,绣着凤凰、仙鹤、孔雀和龙,一片刺目斑斓。
我听得五味杂陈,不禁动摇。
若坚持离开,索灵察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拦,南诏也很可能因此失去婼羌近两万兵马的支持。多事之秋,无疑雪上加霜。
“小师弟……”
尹鹤拓迟迟回身望过,笑容像一滴落在半空就已虚弱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