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的亲王把持两支卫队——亲事府和帐内府,分别统领弓箭手和骑兵。拢共不超过一千人,却是极难对付的悍勇武士。
李盈袖手中的控鹤卫,明面上人数就有五千,难以想象李和舟私下训养了多少鹰犬。
找到摄政王的日月光旗,就能找到阿力果。他复仇心切,势必拼死一搏。
不用心怀侥幸,以卵击石没有胜算可言。他孤掌难鸣,根本难以靠近目标,再勉强缠斗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白虎闯入刀枪剑阵,威风凛凛地大杀四方,一掌就能刮掉敌人半张脸,利齿毫不费力穿透盔甲,咬碎头骨。
李和舟的卫队一时措手不及,冲乱了阵脚,在血肉横飞中哀嚎逃窜。
他们要冲进皇宫“勤王护驾”,却被阻挡在玄德门之外,跟薛定方的人马厮杀惨烈。我趁乱救走负伤的阿力果,头也不回跑出长安。
守将早已得信,城门轰然打开,狭窄的缝隙漆黑如墓,仅容一虎纵身跃过。
凛冬的旷野,枯叶挂满薄霜,寒气逼人。
奔驰至深宵,举目眺望,震撼难以言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像这样冲破宫廷的束缚,义无反顾闯进大千世界里。
孤凉的荒地空阔无比,叫人辨不清方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头痛欲裂,心头却荡开清明。
发髻在颠簸中散开,发丝迫不及待地张扬乱舞,不必在乎任何规矩。伸出手,无限接近苍穹,能触碰到天地间震荡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那种无所畏惧的感觉,就叫“自由”。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
阿力果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几乎喘不上气。迦叶放慢了速度,等他渐渐平复呼吸,依旧顶着风前行。
后面或许有追兵,现在还不能停。
我认真想了想他的问题,说:“长安已不值得留恋,我从来也没喜欢过宫廷。荒郊野岭或许让人恐惧,但你可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去往何方。”
阿力果向前探身,小心窥探我的神色,“那个为救你不择手段的人呢?也不值得留恋了吗?”
耳边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我找不到答案,只好装没听见。
山脚下找到一处避风的凹口,生起火堆,冻僵的手脚终于暖和过来。
“什么是‘斩夜狐’?”我此时才想起这个问题。
阿力果叹口气:“要让圣旨变成废纸,只有先把暴君赶下龙椅。”
我笑他天真,不过是少年对世间情爱最浅薄的幻想罢了。
“如果他是个烽火戏诸侯的情种,根本活不到今日。这件事他早晚要做,还做了不止一次,我可担不起倾覆天下的祸水之名。”
萧越人对我从来都有所保留,要紧事上谎话连篇。我若只是崔翁恩人的女儿,早就被丢进陵宫殉葬了。但他很精明,用共同的仇恨把彼此紧密连接。秘密越多,羁绊越深。从李密死的那天起,皇位已经飞不出广平王的手心。
阿力果固执摇头,说起来有一股很深的惋惜和惆怅:“薛将军告诉我,国公不顾劝阻,执意提前发动宫变。这么做太冒险,很多部署尚未周全……广平王很生气。”
改天换日的代价,从来白骨积如山。若不幸失败,皇子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宦官将坐实密谋叛乱的罪名,成为一个颠覆皇权血洗宫廷反贼。
无论结局如何,广平王此刻最该做的,不是对着前太子的遗孤发脾气。他们都是李姓皇族的血脉,又是亲叔侄,将来怎样很难讲。把一个能干预废立的“立皇帝”摆在身侧,且够李玄微头疼。至于萧越人,就算有个做皇妃的表妹恩宠正隆,从长远看,也很难高枕无忧。
究竟谁会坐上那把龙椅?我想起萧观音的谶语,三条龙在天上争斗,禁不住打个寒战。喃喃问:“那你觉得……他们的计划会成功吗?”
“已经成功了。”阿力果咬紧牙关,火光映上阴沉的眸,“只可惜差了一点,没能杀掉李和舟。”
小皇帝贪玩,一月之内坐朝不超过三回。中和殿、清思殿、飞龙院……到处都是他胡天胡地的乐园。还要强令禁军、宫女、太监们陪着瞎闹,把大明宫搞得乌烟瘴气。
贾昌死后,大臣们坚决反对天子再出城巡狩。他对斗鸡逐渐失去兴趣,依旧沉迷于“打夜狐”。
夜半更深时,在寝宫中放出一只灵巧的活狐,然后由小皇帝亲率大群近侍,倾巢而出去抓这狐狸。摸黑捕兽谈何容易,十扑九空,最是紧张刺激。
玩至尽兴,还不肯收场,又与众宦官痛饮烂醉。待其入室更衣,殿内灯烛骤灭。据说动手的太监共有八人,一拥而上将皇帝活活勒毙。
李重山在位不过两年余,死时年仅十三。
小皇帝刚咽气,附近几处屯兵营即刻闻风而动,里应外合夺取皇城。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宫闱秘辛,此身如坠梦中。
阿力果往火里添一把枯枝,神色颇茫然,“你不想回皇宫找他,往后有什么打算?“
从夜奔出京的那刻起,我就清楚,再也回不去了。枕在冰冷的石块上,心里空落落,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离开金碧辉煌的囚笼,并不会让我肋下生双翼。澹台明庭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方才还在谈论的皇帝、亲王、国公……都成为云端上遥不可及的存在。他们的荣辱浮沉,轮不到我操心。
阿力果的处境更糟。他无法杀死李和舟,反而暴露了自己,再回去只是白白送死。
“阿娘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三样真,穿衣,吃饭,油点灯。”我笑着安慰他,“报仇不急在一时。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次日启程,我决定一路向南,阿力果执意跟随。
我救了他两次,没道理看着他去自投罗网,只好同意。
长安离南诏关山万里,再快也要走上半年。带着迦叶,不能搭渡船,也不能靠近官驿道,两人一虎翻山越岭地折腾。
我不怕辛苦,却很挂念尹鹤拓,担心他是不是还活着。
走了半个多月,还能零星听到长安的消息。人烟繁盛的小镇,满街张贴着皇榜告示。
李重山谥号“敬宗”,七皇子入主龙庭,改年号“天佑”。意思是承天庇护,众望所归。
皇位来得不算光明正大,缺什么吆喝什么吧。
那晚的宫变,查来查去定成一场意外。小皇帝醉酒更衣,不慎碰翻了灯烛令太极宫失火,不幸丧生火海。
李和舟率兵硬闯皇城,被尽忠职守的北衙禁军堵在玄德门外血屠。新皇宅心仁厚,只削去他的王爵封号并罚俸一年。连“肃”字也没了,从此称四王爷。
薛定方从龙有功,擢升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他的妹子薛澜清被迎入中宫,尊号顺圣皇后。萧观音则是仅次于她的贵妃,位同副后。
萧国公又一次荡平叛乱,加任御史大夫,兼任皇陵使,加官进爵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条注定的路,不管换哪个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还是他。
去天盈寸之遥,他选择止步于此。
或许他从未有过谋取皇位的念头,更喜欢藏在龙椅的阴影里发号施令。话不说尽,事不做绝,也是难得的分寸。纵观古今多少朝代,没有过宦官坐龙庭的先例。名不正言不顺,只会让他成为天下的敌人。
有这么个独断朝纲的权宦挡在天子前面,大臣们永远不会把矛头对准皇帝——他一定是被蒙蔽圣听;心怀不满的百姓不会彻底绝望——他们沉迷于善恶终有报的故事,盼着英明的君主总有一天能铲除奸佞。哪怕那些让他们不满的决定,其实正合皇帝心意。
真正被低估的,只有李玄微。
各归其位,一切都很完美。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我和萧越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结局。宫廷让我无所适从,宫外的世界同样让他恐惧。一旦出去,他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一个残缺的怪物。
而我,是他们在云端争斗时,手指缝里漏下的灰尘蝼蚁。旁观过风起云涌,转身亦将守口如瓶。
忘掉只在谎言里存在过的美好,我还剩下什么呢?对李盈袖的感情,是我们内心深处最无暇的寄托,不可亵渎。现在连这一点羁绊也消失了。时过境迁再回望,像坐在席上看一场戏,戏中人是十五岁的自己,把他高超的演技错当成真心。
长路漫漫,走不完似的。
越往南气候越湿润温暖,落雨则寒。夜宿荒山野岭,更要时刻小心提防,以免沦为毒虫猛兽的腹中餐。
放虎归山后,迦叶过得相当滋润。年轻的兽王所向披靡,不仅能填饱自己的肚子,还能顺便把我俩给喂了。沿途盘缠虽拮据,倒没怎么挨过饿。
跋涉至春末夏初,终于能看见一点日照雪峰的影子。
南诏的都城跟长安不同,建在鹤顶峰麓,与苍山顶的金刚城遥相对望。城墙依山势用土石夯筑而成,西依苍山,东临洱海,取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南诏的大公主尹春迟,就被软禁在金梭岛上的避暑行宫,离金刚城很近。
目前情势不明,两人分头行动较为妥当,出意外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让阿力果和迦叶留在三十里外的山林藏好,再扮成猎户模样,拎几张兽皮潜入太和城打探消息。
算算日子,尹鹤拓快马加鞭,最迟三个月可抵南诏,不像我用腿得走小半年。他若能重返王庭,起码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阁逻凤一死,三王子阁诚节果然迫不及待地夺取政权。此子野心勃勃,早就不甘向大晏俯首称臣,直接改国号为“大礼”,自称“皇帝”。
敬宗驾崩,作为属国的南诏,理应遣使吊祭,但他没有。阁逻凤也刚薨没多久,朝廷以牙还牙,除了粉饰尹鹤拓的逃亡,同样不肯拿出任何怀柔之态,甚至断掉朝贡的回赠。
阁诚节大怒,集结兵马直指西南边境的邕州,随时准备开战。
太和城风声鹤唳,跟尹鹤拓记忆里的清平景象大相径庭。
百姓关门闭户,集市凋敝。雨中的佛塔金光暗淡,大街上见不到半个僧侣。每隔数十步,必有藤甲兵设卡盘查,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行迹。
我不敢随便与人搭话,唯恐祸从口出,匆匆出了城。
转眼黄昏至,山坳间散落的茅舍升起炊烟,去讨瓢井水解渴,却有意外收获。
最起码搞清楚了,王世子至今未曾现身,王宫仍由阁诚节把持;大街上见不着僧侣,是因为国师赞陀刚被斩杀,门下众多僧徒惨遭血洗。
南诏举国崇佛,后宫女眷礼佛者众多。阁诚节的娘本是渔家女,嫁给阁逻凤后,仍时常泛舟西洱河。据说她在河中潜浴,与金龙交合,才怀孕生下阁诚节。此子天生神异,左掌握拳至七岁,方能伸展开。掌心赫然四字:通番打汉。
承天感应而降生帝王的典故,中原王朝屡见不鲜,汉武帝时的钩弋夫人就有过类似传说。更夸张的还有彩凤绕梁,异香经久不散,冬日鲜花盛开之类的祥兆。
但他篡位心切,企图用这种神怪故事给自己贴金,触犯了汉家天子的大忌。通番打汉——要给李氏王朝以重击,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得不到大晏皇帝的册封,意味着阁诚节不被认可,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王。
朝廷仍在观望,尹鹤拓就还有机会。可他如今在哪儿呢?传闻里离奇暴毙的国师,跟他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