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主犯五花大绑丢进天牢,当晚便提堂过审。
堂上判官森严,刑具罗列,阵仗比沅陵城那次大多了。唯一不同的是,案台空荡荡,不见一张纸一支笔。
传闻中的大理寺心判,不需要口供画押。秘讯只传于口耳,不见诸文字,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定罪即杀。
犯事者无论贵族还是庶民,落到这个地步,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
他们想从我口中打探尹鹤拓的逃亡路线,同谋者谁。
那就是没抓到。
问也白问,我说不出什么来。世上的路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他会走哪条道。
一顿虎狼鞭抽得眼冒金星,痛晕过去省得聒噪。开不开口区别不大,反正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九族可供株连。
但诏狱不会让人死得那么痛快。
数不清昏迷多少次,老医正妙手回春,总能恰到好处地让犯人保持清醒,留住最后一口气。
“小小年纪,何必如此固执。”
同样的话我听了很多回,只有从这位医正口中说出时,语气依稀有怜悯。
银针刺入穴脉,带来阵阵清凉的酸麻。我恢复些精神,突然问他:“您一生行医济世,救活过多少病人?”
老医正一面施针一面思索,报出一个令人钦佩的数字。神色十分端然,并无炫耀自夸之意。
我诚挚地赞叹:“老人家宅心仁厚,积福不浅。”
“救济苍生是医者的本分,实在不足挂齿。”老人含蓄的微笑表明,这样的称赞他一生中听过太多,态度丝毫没有变化。
“口口声声‘救济苍生’,难道在病痛面前,苍生也要分出高低贵贱?”
老人家好涵养,温厚地问:“此话怎讲?”
“我斗胆猜测,您一生所医治的病人,个个非富即贵,都是皇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对?”
老人双目微张,脸上皱纹轻颤。片刻沉吟后,依然心平气和地回应,“愿闻其详。”
“您一定没有见过,那些小小年纪就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他们的伤并不是疑难杂症,甚至不配在医案留下记录,供后人对比参详。”
他凝眉看了看我,字斟句酌地说:“食君之禄,侍奉皇家也是御医的本分。未能游历四方,让高明的医术在民间传扬,老夫毕生引以为憾。”
“我上过战场。”我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孔,和遥远的事实一样悲哀,“在那样残酷的地方,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伤,都会让人死得极其痛苦。有时候仅仅只是摔断一条腿,瞎掉一只眼,或染上风寒……伤口得不到救治,很快就会发热,流脓,直到整个人在溃烂中死去——在这之前,依然不被允许放下手中的武器。”
他认真地听着,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垂首叹息。
“您毕生行医的成就,抵不上一场战争里半年死掉的人数。救活一个人太难,杀死一个人却只要一瞬间。如果大晏和南诏重燃战火,您口中的苍生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就是我会死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固执的意义。”
漫长的沉默过后,老人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沦落诏狱的犯人,或许有冤屈,也有真正的罪大恶极之辈。到最后撑不住酷刑,往往只求速死。威逼利诱,老夫见过很多,这样的理由却是头回听见……成全你的固执,就当为苍生积福吧!”
他从药箱夹层取出一只瓷瓶,里面装着能让人死得不那么痛苦的毒药。
可是太晚了。
“多谢老人家好意。”我看向他身后,一刹觉得浑身发冷,“苍生困苦,不是因为医者的医术不够高明,也不是因为济世的意志不够坚定……争权夺利这种病,根本无药可医。”
烛火无法照亮的幽暗之处,立着一双粉底乌靴。具服外罩绛纱单衣,透出若有若无的团花织锦。腰间金玉组绶格外耀眼,和阴森的刑房格格不入,华美得令人惊心。
我转过身,面向陈血斑驳的灰壁。彼此的话早已说尽,连谎言都没有了,再相见不过徒增尴尬。
“或许上苍真的有好生之德。”他嗓音低沉,不紧不慢地说,“从王世子启程奔丧那天起,长安的雨雪没停过。”
萧越人短暂的露面,带来重要讯息——朝廷对尹鹤拓逃宫的态度发生逆转。
派出的追兵无功而返,想把人再抓回来不可能了。他是蒙冤逃亡,还是得到准许,以王世子的身份回南诏继位,成为战争能否打起来的关键。
失去质子,行刺的杀手就是无主孤魂。他们的来历疑点重重,这盆脏水到底有没有必要硬往南诏头上泼?
朝中从不缺望风而动的聪明人。摄政王的政敌们迅速做出反应,纷纷附和国公的提议。南诏内乱正自顾不暇,不如顺水推舟,让冲突消弭于无形。
何必火中取栗?栗子凉透了再伸手,说不定收获更丰。等南诏的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大晏坐山观虎斗,还可望从中渔利。
反复权衡利弊,静观其变才是四两拨千斤的妙局。
深宫中有很多盘根错节的隐秘,背后都勾连着复杂的利益,萧越人在庙堂浸淫多年,向来很懂得利用它们。不像我,惦记的那些事情,在聪明人眼里总是很多余。
朝廷不再围追堵截,尹鹤拓的南下之路会顺畅很多——只要小心避开摄政王的爪牙。
这种非常时期,不适合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
天子的怒气总要宣泄,我处斩的刑期定在小寒过后,没几天了。
罪名也很好找,南诏密谍。
圣旨已下,国公对此无能为力。
阻止不明智的开战,还可以说为江山社稷考虑,给王世子被逼出逃找块遮羞布。力保一个惹是生非的奴婢,理由是什么呢?反而让人怀疑他所做的一切都另怀私心。
追逐至高权力的人,不配奢谈情爱。崔翁要他断绝七情六欲是对的,我对这个人没有任何期待,也就谈不上失望。
诏狱不再动刑,饭菜变得不错。青黛来探过一次监,眼睛肿得烂桃儿似的。她太想安慰我,很婉转地透露,天牢里死囚众多,天无绝人之路什么的。
我咽下一大口鸡腿,说用不着,“他最好别搞那么多小动作,不值当。李和舟又不傻,明目张胆找个替死鬼,不正等着给人抓把柄?”
“在你心里,为尹鹤拓豁出性命就是值得?”
门后的嗓音沙哑,隐隐透着怒气。
我顿时明白青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没有他的准许,朝廷重犯哪能想见就见。
人之将死,没必要再恶语相向。但我依然不想跟他照面,僵硬地背转过身。
墙上拓出一道修长人影,流水般深青。我默默看了一会儿,从似近还远的轮廓中,捕捉往日残存的光景。
“金玉之履不踏肃杀之地,国公不该来。”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值得。”他语速很慢,也很坚定,仿佛真的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做一件事之前,反复去掂量值不值得,就是不值得,做了也不会开心。你觉得我可怜吗?并不。我的枷锁在身上,你的却在心里。”
我以为他不会明白,影子却缓慢点头,“我早知道,你是那种可以为了认定的目标去死的人。”
河湟的点滴汹涌而至。缱绻笑容,缠绵眼风,昙花一现的生死相许……化作浓重悲哀,灭顶几近窒息。
“还是忘掉比较好。已经过去的事,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毫无意义。最好的结局就把它们留在过去,才能继续往高处走。”
刻骨铭心爱过的人,真的能忘掉?能吧。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多喝几碗孟婆汤。
岿然不动的影子,在烛火的扑朔中难以平静。良久,他幽幽叹气,“你对我的惩罚太重。连仅剩的回忆,都要剥夺。”
“是成全。”我对着影子微笑,“身居高位,怀旧是太过危险的消遣,连感慨也很奢侈,只会浪费时间。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朝廷和战场终究不同,常胜可以,败不行……别再给自己找麻烦。”
“阿纨……你能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长生。我在心底默念。
“祝国公所求皆所愿,身如玄铁,一往无前。”
大晏律有明文,雨未停,天未明,不得行刑。二十四节气均要避忌;逢每月朔望、上下弦日,都不开法场。
入冬以来没几个晴天,积雪未消而新雪又至。一拖再拖,连大寒也过了。杀还是不杀,迟迟未见准信。
那晚风特别大,卷起瓦片上的残白呼啸远去。漫天阴霾弹指扫空,漏出些许星光。
我心知时候将到。
斩首之期,定在次日申时。
四周安静得有些异样,铁锁崩裂的锐响震耳刺心。
我翻身坐起,对着洞开的牢门惊疑不定。
窗栅里扔进纸团,写着歪七扭八的十七个字:“星垂芒,斩夜狐。丹凤向晓复长生,山巅去天不盈寸。”
看守的人全不见踪影。禁卫、宫卫如同凭空消失。侧耳细听,远处却传来铁甲相撞的铿锵,跟风声缭乱混杂。
星垂芒是什么意思?抬头看向夜空,冻透的像一块半透的墨玉。赤星荧荧似火,拖着暗红的长尾落在东南方向,入侵心宿,令三颗本该明亮的帝星黯淡失色。
荧惑守心,国运有厄。
一旦出现这种大凶的天象,从古至今就没好事。荧惑是灾星,主战不胜,天子王者绝嗣,天下兵;若色不明,有丧。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我沉下心揣摩纸条上的哑谜。
皇朝之巅,去天覆天,暗指宫中有变。
“向晓”则是生门——丹凤门。
还留下来等什么呢?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起兵逆乱都是有的放矢,通常不会闹遍整个皇城。紫微帝星所在的太极宫最危,要小心绕开。
跃上屋脊,朝东宫北面望去,果然倚天楼殿灯火通明,大道上亮起无数火把,人声鼎沸。
内宫布防变动时的猜测,此刻一一应验,江山恐要易主。
冷僻的兴庆宫没多少宫女太监,都躲在殿内惊惶哭泣,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何事。他们都还年轻,不曾经历过这些,唯恐祸及己身。
迦叶也焦躁不安,钢针般的长毛倒竖,喉咙不断发出低沉咆哮。
我拍它的脖子以示安抚,“你想留在皇宫,还是跟我走?”
迦叶甩动硕大浑圆的脑袋,前腿下屈跪地。
还是它有良心。
皇宫已布下天罗地网,绝不会留插翅能飞的缝隙。兵祸从三处大宫门长驱直入,要出去也只能走明光正道。
骑白虎直闯丹凤门,拿不出令牌、手谕或出宫准条,无凭无证,我心里十分没底。
今晚的皇宫非比寻常,本该巡查森严,沿途竟没遇上半个人阻拦。
丹凤门前的禁军猛增数倍,然按兵不动,似乎对宫中的变故漠不关心,只管密不透风地守住这里。
见一人一虎夤夜奔袭,统领乍惊失色,立即拔剑上前大喝:“止步!什么人大胆逃宫?!”
迦叶回以一声怒吼,虎啸穿云裂石,激得禁军纷纷亮出兵器。
“宫门督卫阿力果何在?”
统领不答,狐疑地朝我打量片刻,“末将是北衙禁军丹凤门将,奉萧国公之命严守此门。敢问内贵人,可是从兴庆宫来?”
发动宫变的人,自然早就考虑过如何严密把控进出。现在的麻烦变成,如何证明我是我。
突然想起纸条上的暗语,或许是……口令?
我无意与他们为难,试着说一句:“星垂芒。”
他垂首低回:“斩夜狐。”又以长剑指向宫门上丹凤二字,不假思索地道:“丹凤向晓复长生。”
“山巅去天不盈寸。”
字字清楚,应对无误。统领立刻拜倒,“国公有令,皇族阋墙恐变生肘腋,务必将澹台娘子送至国公府。”
我怔住,“阿力果呢?他到底在哪儿?”
话音未落,大队火把蜿蜒而至,松油哔剥燃烧着,将林立的长槊照得一片雪亮。
把守丹凤门的禁军雁翅排开,盾甲重重顿地,摆出防御的阵型。
“烦请将军借剑一用。”我劈手抽出统领腰间的另一把佩剑,俯身催促迦叶:“看你的了,走!”
天星变乱,太极宫火光冲天。
就在今夜此时,有人将踏着血海烈焰,走上皇朝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