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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蝉脱

蒙尘已久的残灯,燃起诡异的蓝绿火苗。地狱焰,大概就是这种颜色。

殿宇更静,也更冷。

深远无尽的阴森中,萧越人站不稳,腿一软跪跌在阶下,痛苦到语无伦次,“阿纨……快救救她……求你救她!我不会用这盏灯……”

那一刻我多盼望,所有离奇荒诞的传说是真的,这灯能够召回亡灵,起死回生。

可是……我也不会。我甚至不懂得如何把它点燃,他做到了。

尔虞我诈争来夺去,都是滔天骗局。

我痴痴地抬头望向他,像看陌生人,“你告诉我,告诉我要怎么救她。”

李盈袖动了动,手指轻微抬起。萧越人赶忙抓住那只手,衣袖抖个不停。

“如果我不是……不是……”

我以为她要说,如果我不是公主。

“不是你的……小姑姑……你会不会……”

李盈袖到底没能问完那个问题,我也没能听见答案。头重如铅,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或许我们都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她的劫数已满。水火炼度,百骸流光。涅槃的凤凰,要回到天上去了。

其生也,月明秋水;其死也,蝉脱寒林。

白露这一天,大晏同时失去了公主和宰相。

辍朝三日,举国同丧。

全部世事沦为陪衬,剩下的纷纷扰扰,再与她无关。

“公主发瑶台之光,含珠树之芳。神授四德,生知百行……以乾元三年九月卅日寝疾,薨于长安,春秋十八。皇情轸悼,礼有隆加……悲歌一奏,泣涕双濡。”

墓志铭写得文采斐然,说她是病死的。

天子为亲姐追封“升平大长公主”,赐谥号“昭懿”,随先帝葬入建陵,并立庙祠于墓旁。

萧国公奉召督办丧仪。祭奠那天,小皇帝悲痛万分,亲书挽联,令百官继和。国库所出的殉葬之物,金银珠宝、凤凰麒麟、木雕宫殿……堆至数尺高,多达百二十担。送葬的队伍仪仗辉煌,绵延二十余里。

皇帝仍余恨难消,迁怒于下人。因护主不力,陪侍公主的侍女宫监,全部流放集州(今四川南江)。

李盈袖生前留下密旨,让我免遭斥徙。她把我荐给莞婕妤做近侍女官,后者欣然应允。

同归于尽这件事,她已经悄然谋划了那么久。

接着萧越人又下一道旨令,将公主墓壁画中,所有侍女、宦官的面部统统毁去。理由跟小皇帝一样——他们没有脸面见自己的主人于地下。却唯独,留下他自己的面容,一个穿着最低等青衫的小宦官模样。

萧越人曾入侍凤阳阁,是他一生平步青云的起点,工匠莫敢不从。他用这样的方式,陪她下葬。

我只觉得好笑,像看戏。

真正该没脸只有我,这些无端被牵连的人何辜。

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素枕石死得突然,朝争淬然冷却,圈地等罪状不了了之。皇帝要顾及朝廷颜面,给他留了个贤相的名声,没太为难往日效忠宰相的朋党。

国之柱石倒塌半边,京债的事牵连太多官员,也暂时无力追究。

这皇宫呢,臣强则死,臣弱也会死。有妄念则亡,心死也会亡。总之不是消磨在这里,就是折损在那里,真是不堪恋栈之地。

朝臣们更关心的是下一任宰相花落谁家,又得吵上好一阵没消停。

至于宰相的死因,一直秘而不宣。拖到公主虞祭过后,才昭告天下,说是饮酒过量引发中风。耸人听闻的政变匆匆收场,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提。

萧越人对官员举荐完全置身事外。但和萧国公作对的下场,满朝文武都看见了,轻易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摄政王看中的人选,被小皇帝一一驳回。最后挑了个忠厚勤谨的李姓皇亲担当,处理政务的手腕智慧不见得精明,好处是听话,和没有宰相区别不大。

旧瓶装新酒。大臣们很快会重新划分阵营,老迈的朝廷回光返照,又注入新的活力。

我现在才明白,陆先生能做到及时抽身而退,是不可多得的大智慧。

公主府成了阴宅,道姑们依旧还住在那里。我已经没理由继续留下,只能遵旨重回大明宫。迦叶很不喜欢御兽园,刚进去就把其他猛兽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跟莲生一起养在兴庆宫。莲生念旧,会好好照顾普陀的遗孤。

从竹楼跌落,我把左腿摔折了。如今坐的木轮椅,是李盈袖留下的。霍承鸣千叮万嘱,起码要卧床三个月,不得乱动。万一伤上加伤,难保以后不会变瘸子。

他不知道的是,我有深厚的内功护体,哪怕伤筋动骨,也比一般人好得快。反正无事可做,坐轮椅又何妨。

逞强没有用,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人事迁谢,心死身闲。

莞婕妤体恤地让我留在南熏殿休养,不急着去未央宫上任。她身边有谢尚仪指点提醒,并不需要我。同样,我也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有多重要。

什么公主陪读,五品侍令……一粒草芥被大风吹上天空,很容易产生傲视群雄的幻觉,其实它命不由己。

真正觉得我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再也拿不不出同样的赤忱,去另一个人那里换取所谓前程。

龙池倒映天边云卷云舒,岸边徘徊年轻的白虎与老去的雄鹿。

青黛也变得沉默。话很少,每天推我出去晒太阳。

莞婕妤带着谢尚仪来探望过一次,我求她向皇帝进言,赦免凤阳阁的旧人。她婉转地表示无能为力,让我别抱太大希望。

最终只救得青黛一个,鹭娘在流放途中病故,就地草草埋葬。

我问她,“你不恨我吗?为什么还愿意回来。”

她说这是鹭娘的遗愿,“姑姑说,公主的事不怪你,让你也别太自责。”

“她还说什么?”

“她让我跟着你。等我真正想明白,自己的路该怎样走,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离开皇宫,而不是因罪流放。”

隔一会儿,她又说:“萧国公隔日来一趟,留下许多珍贵药材。”

我沉默许久,长长地叹气,“放着吧。”

我们从不谈论李盈袖。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不能触碰。

又过了两个月,腿骨断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也勉强能下地行走。

有些事,光坐在屋里想是想不明的,我要去寻找答案。

李盈袖立祠,名叫“公主真容堂”,建在凤凰山西峰,坐西向东,上仰白云缥缈,下临深渊莫测。

此地山势陡峭,檀树成荫。崖壁之上,筑有一座“桥楼殿”,像拱桥般凌空高悬于两崖之间,南、北各有天王殿和公主祠。

经过楼桥殿,还有数百米山路,沿途崎岖险峻,内倚绝壁,外临断崖。山腰间生有千年古柏,根须深扎于岩缝,苍翠的树冠却朝向公主祠,恰似顶礼膜拜。

真容堂祠门朝东,脚下是翠壁百丈。单檐九脊顶,黄绿二色琉璃瓦覆盖如鳞。檐下挂满风铎,风过处,悠扬响遍群山。

幽缈清净,她会喜欢这里。

穿过“修行宫”,主殿匾书“三清皇姑宝殿”,殿内供奉公主像。

那是一座重逾千斤的金龛,足有两人多高。龛首雕刻有三霄娘娘、麻姑、巫山神女,女魃,孟婆、常羲和洛神,都是道教的女仙。周身首饰全用玛瑙翡翠宝石镶嵌,花朵以珍珠做蕊,极尽华丽。

曦光透过镂空,照在纯金打造的枝蔓祥云上,案前供奉鲜花素果,带着晨露晶莹。

我虔诚地为她燃一柱香,深深吸气,终于缓慢拉开龛门。

“阿纨来看你了。”

金龛内的画像,与真人大小等等同。高立云端,遥不可及。

淡蓝香烟受到惊扰,谦卑地在她脚下婆娑摇曳。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李盈袖,一张必须仰视的面容。

没有珠翠满头,也没有粉黛妆容。一身明月,白衣迤逦。

双眸静悄悄俯瞰,比秋水更明净湛亮。莹润皎洁的面庞,无悲无喜,神色飘渺虚空,若即若离。

与那专注的目光对视,浑身动弹不得,担心自己的凡胎肉眼有所亵渎。

圆满虚空,是不属于尘世的存在。这金碧辉煌的神龛,也配不上她。

殿内两侧白壁,也有精心描摹的墙绘,画的是公主生平。从帝姬降生,乃至修行得道。

壁画太大,显然未来得及完工。缸里的朱砂雌黄用清水稀释,还没有干涸。

我捡起画笔,在南面墙上仔细勾勒衣褶的线条,每一道蜿蜒,无不细腻入微。

流云翩跹拨弄光影,尘埃寂寂涌动。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三尺远近。

萧越人很有耐心,等我画完最后一笔,才口气飘忽地唤:“阿纨。”

我站起身,回头看他。

身姿清刚如竹,俊雅一如既往,悲伤和憔悴被掩盖得几乎不露痕迹。

“去给她上柱香。”

他接过香线,恭敬地点燃,俨然供奉上仙。

“说点什么吧——只要不是谎话。”我心头发颤,悲哀地闭上眼睛,“别在她面前撒谎。”

苍穹高远无限,他抬头望向蔚蓝,在甜蜜而苦涩的记忆中勾起嘴角。

都是关于李盈袖的,我所不知道的过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声音低缓温柔。

我一边微笑一边聆听,明知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这些珍藏在心底的宝贝,一生只敢吐露一次,已经足够。

“你爱过她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我的姑姑。龙池初见,她才只有这么高……”他伸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忽而掩面,盖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种爱,不是男女私情,也不是简单的恩义。无须再问。我们都爱她,好爱她。

擦拭完珍贵的回忆,我们也将迎来彼此的结局。

同允曾跟我讲过杀手萧影和苗疆巫女的故事,跟真实的发生依然有所出入。

萧越人的娘,是迷婆的姐姐。她所生下的男婴,实则是昭靖太子李元景的血脉。太子兵败,在政变中接连失利,很快遭到废黜,满门或无余幸。让她嫁给萧准,不过掩人耳目。

太子遗孤的身世一旦暴露,将永无宁日。要想让他活着,这辈子只能姓萧。

这就是萧越人要用一生守口如瓶的秘密。

简直难以想象,整件事对李盈袖的打击有多大。

她对他隐秘的感情,世所不齿,人伦不容。并非因为她是公主而他是宦官,只因她是他的……亲姑姑。

从知道真相的那刻起,公主决意出宫避世,再也不同他相见。

我一直没插嘴,这时不禁想起迷婆那张苍老的脸——她的姐姐若还活着,该有多大年纪?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我心底的怀疑都被听清。他苦涩地说:“迷婆年不到四十。炼毒养蛊,必然承受反噬,才容颜尽毁。”

“我信。毕竟你连人证都带了。”我拔出长剑,向房梁厉声喝道:“滚出来!”

静默片刻,萧观音从高处飘然落地。 j0KXr5WibnYh1pBg8DMXD41fV7Wdc91/FJNbv7zYVfOdPGqr1wWdY7qaYZsp0/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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