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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露杀

绿荫深处有萤火蹁跹,嫩凉纤细的草叶尖梢,栖落着浅浅碎金。

放春堂内酒过三巡,什么也没发生。

天之骄女放下身段为外臣添酒布菜,素枕石神态自若地享用着,仿佛已放下戒心。

用过晚膳,公主暂退更衣,让鹭娘将宰相请至自雨殿稍事歇息。

她身子虚弱至此,根本吃不下那些腥膻肉食,却还强撑着陪饮了几杯素酒。此刻头昏脑热半伏在桌上,让取醒酒茶来。

鹭娘早就备好茶汤和莲子羹,李盈袖已有些醉意,非要我也陪着一块儿吃。

鸽子再凶悍,毕竟不是鹰隼,很难斗赢老狐狸。我食之无味,放下碗忍不住劝她:“几句好话是没用的,算了吧。”

谁能劝得动呢?李盈袖从不仗着公主的身份颐指气使,每当她打定主意要干点什么,仿佛总是很难办到。但熟悉她的人会发现,不管兜再大的圈子,受再多阻挠,那些事最终都做成了。

制香是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

每年夏末秋初,徜徉在斗香会上享受这旖旎氛围,千挑万选出技艺拔筹的香魁,最能体现和贵族身份相得益彰的品味。

但今夜没有斗香。

巧夺天工的自雨殿,精心调配的香品,只敬献给一位尊贵的客人。

拂窗斜竹不成行,唯闻屋上清泉鸣。

随公主踏进自雨殿,举目见檐下飞流,悬波如瀑,激气成习习凉风。

殿内无门无窗,四面临水。这会儿流速渐缓,似断续的小雨。月光穿透滴答不停的水珠,折射出莹润光泽,同摇曳的烛火交相辉映。

灼灼华彩虚幻而缥缈,让人仿若置身蜃楼仙境。

唯一煞风景的是那些近侍,依旧面容沉肃地分守住各处角落。

公主并不介意,全当他们不存在。

熏风初度,画堂空旷,水声潺潺不绝于耳。

李盈袖身披嫩鹅黄道袍,端然跽坐重席,风仪从容闲雅。蹙着眉微微思索的侧脸很美,略带倦意的眸子里透出淡然。

先取出竹香屉和一只青铜立鸟长柄博山炉,放置在矮几上。再把竹屉中的银香勺、香铲、白羽帚、云母片、银屑炭等物依次摆好,将香粉细细研磨均匀,按精细的比例掺和在一起。最后用香勺挖取那些粉末,在炉中拓出万字不到头的香篆。

随着浅葱色的衣袖拂动,连串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她凝神注目,呼吸很慢,轻得几近于无。这么细致的活计,不慎吹出口大气都会前功尽弃。

似浓还淡的馥郁,袅袅挥散开。缕缕白烟,从镂空雕成蓬莱仙山的炉盖上缓慢升腾,以婉妙的姿态蜿蜒错落,氤氲出山海幻境之迷醉。

“这味香品,名叫‘承露’——祝望相爷‘固若露盘,长存永贵’。”

史书有载,汉武帝好神仙,做承露盘以承接甘露,以为服食可延年。

素枕石沉浸在心旷神怡的香氛里,冰冷的面孔微微动容,难得夸赞一句:“调香国手的盛誉,名不虚传。”

第一炉“承露”散尽,李盈袖挟出蜜熟的香丸,放置在云母片上隔火熏热,“这是‘青空’。”

幽艳的气息难以形容,是一股极清冷缠绵的味道。没有常见的檀、麝甜香,像浸入水中的绸缎一样冰凉滑腻,漫延过全身。

通过海上香料之路流入中土的珍品,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这些出自真腊、占城的绝顶货色,在集市上可与黄金等价。

素枕石见多识广,眯着眼从唇边逸出一丝轻叹:“‘青空’么?是失传已久的神秘合香啊……就连尚香局里最古老的香谱上,也查不出任何记载。本相记得,貌似又叫‘千岁和’来着。”

李盈袖明净的眸子低垂,神情淡如姑射真人,轻声应道:“千和者,不为物主,退而为客,抱静守一,以应万物之变。”

香炉被缭绕的云烟半掩,四檐流水不知不觉变大。香气化作纤细如毫的雨丝,在变幻中飘落消散。

我好像有点晕香,微微打了个冷颤。

湿润的风沿着朱红回廊吹入,带来不属于夏末的凉意。为什么香气越淡,寒冷的感觉越清晰?

“阿纨。”公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对我吩咐:“你不是会吹笛么?去竹楼上奏一曲助兴。”

我应该领命称“诺”,舌头却僵在口中。连我也要支走,殿内全是宰相的侍卫,再没有能贴身保护她的人了。

可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执意让我离开。

再耽搁宰相会起疑,万一惹恼他拂袖而去,恐怕坏了要紧事。

我踟躇地往外走,一步三回头。李盈袖浑无所觉,只专注凝望香盒里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整个人仿佛冷烟凝成,神思飘向不可及的远方。

竹楼空荡荡,鹭娘和青黛她们都不知打发到哪去了,府邸里的人眨眼消失。谈论什么样的机密要事,连一个服侍的人都不许留下?

今晚的延生观处处透着诡异,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然而除了吹笛子,什么也做不了。

心烦意乱地坐在竹楼边沿,把玉孔压上唇边。我会的曲子很少,最熟悉的只有那首《折杨柳》。

曲调凄迷反复,不知吹了多久。青檐流水成瀑,把自雨殿隔绝成一座孤岛,里面的情景彻底看不见。

竹楼有三丈多高,水雾压着香气,全往下沉,飘散不到这里。

一定出事了。

轻巧的玉笛越发沉重,就快要拿不稳。四肢百骸都被看不见的冰冷绸缎困住,连神志都跟着模糊起来。

仰面倒地,天边月朦胧,只剩重重的白影。

那碗莲子羹!

调香不是杀人之技,除非……她把自己当成武器。

张嘴狠狠咬上手腕,企图在痛楚中恢复清醒,可是没有用。

碧落吹来的疾风将呼吸瞬间堵住,很艰难才听见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盈袖不要……不要做傻事……”

横了心,翻身摔下三丈多高的楼台,落在茸茸碧草间。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骨头折裂的咔嚓闷响。腿摔断了吧,连痛感也微乎其微。

眼泪无声而汹涌地流,再晚就来不及……可能已经来不及。

袖箭的烟火蹿上半空,如流星转瞬即逝,不确定控鹤卫能不能看见。

我用双肘撑地,揪住草茎借力,朝自雨殿一寸寸爬行。

终于够到台阶边沿。流水从头浇下,激得浑身战栗,仿佛有了些力气。

我也学过调香,如今才晓得,原来香气是有生命的。

柏子浸酒的清寂,是近乎绝望的寂寞;蜜水中润泽过的甘甜,迷离而危险,令人沉醉却如此悲伤;杏冥青微的虚淡,是令人心碎的迷失和凄惶;龙脑甘松的芳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甘……沉重的香之牢笼中,芳烈的寒意逐渐锐利,将空气中的一切割裂吞噬。

博山炉香消火冷,风姿若仙的身影不见了。

蓝色云烟盘桓在低处,深深浅浅,似轻纱般婉转的浮岚,又有沉重浓稠的质感。

激荡的水流声里,传出细微人语:“如果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

她还活着!我循声朝香云缭绕处继续爬。

莲花冠落地,朝云髻披散,鸦青的长发火焰般四处流淌。李盈袖眼中有种奇异的神色,灯烛映照下,反照出冷冽清光。

木轮椅翻倒一旁,她伏身在地,双手紧握莲花冠的赤金长簪,另一端扎进素枕石的脖子,深至末柄。

黄罗衫子染遍血污,凶手浑身都在颤抖,口气依旧柔和:“你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是可以被杀死的。早一点杀死你,元景哥哥就不会死,母后不会死,大父也不会死……”

“李盈袖。”他咬牙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不要命似地往前扑,把全身的重量下压,簪体又插进去几寸。

毒香放倒了殿内的侍卫,宰相已经说不出话,也无力推开她,呼吸逐渐衰微。

“原来杀死你,没有那么想象中那么难。”李盈袖抬起苍白面孔,直视他的眼睛,“李家没有孬种……哪怕变成杀人凶手,也不要紧。”

血腥和杀戮的躁动,仿佛一场香气营造的梦,或者只是幻觉。

金簪穿透了素枕石的脖颈,不可一世的宰相,狼狈地瞪着眼,鲜血不断从乌青的口唇落下。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栽在一个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公主手里。她甚至没有费一兵一卒,不需要呈堂证供,不需要权谋布局,就宣判了他的死期。

诬陷储君,栽赃重臣,染指兵权,将年少的皇帝摆布于股掌之间……他大概早就忘记,这个平日连说话也不敢高声的姑娘,也是李家皇朝的一份子。

大晏立国两百多年,则横制六合,骏奔百蛮,旌旗所到之处莫不称臣。李盈袖身体里,同样流淌着先祖骁勇无畏的血脉。

寒灰的天际密布浓云。

拼死相搏,当朝公主诛杀奸相,足以撼动社稷。在泱泱青史里,也必定是震铄古今的一笔。

爱惜飞蛾纱遮灯,蝴蝶也不忍心捉,谁想到她会杀人?

宏大的国仇家恨背后,是不是也藏着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儿女私心呢。为死去的人讨还公道,也保护还活着的,她在乎的人。

我突然想起萧观音的疯话:凤凰要回到天上去。

竟应在此处。

久病缠身的公主,绝非柔弱的鸽子,也不是鹰隼,而是清啸九天可裂金石的凤凰。可这人间火宅,再也留不住她。

“盈袖!”

我爬到她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紧,“你怎么……这么傻……”

心神激荡处,牙齿颤得话也说不完整。

“……来人!”

四周只有寂寥的回音。

“没人会来。”李盈袖温柔地笑笑,“我不想……伤及无辜。”

她身上不见伤口,也不流血,生命却一点一滴随着香气流失,肌肤血色褪尽。

“从来不做坏事的人,偶尔……做一次,比较容易成功。”她扭过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素枕石咽气。尽管残酷的一幕让她战栗,她仍坚持要这么做。

“别说话……我马上带你出去……”

太多眼泪,我连她的脸也看不清。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根本没力气挪动她分毫。绝望犹如万箭穿心,整个人痛木了。

我好蠢啊。明明退出队伍都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没能拦住她。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

“我……好累……走不动了。”她躺在我怀里,忧愁的笑意离带着眷恋和期待,“你带他走吧,离长安远远的。有些旅程,注定不属于我。我会站在自己的终点,目送你们……走出不一样的道路……”

“不!”我贴住她冰凉面庞,撕心裂肺地哭泣,“这不是你的终点,我不信……你别死我求求你……来人啊!有没有人来帮帮我!”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说的是我和她。

“她自己有名字,叫澹台明庭。”

“我们一起骑马离开皇宫好不好?”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原来长安这么美。”

“来生还做姐妹,换我保护你。”

大难临头之际,却是她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我们。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剧烈的悲伤和毒香浸淫,让神志完全崩溃,整个人状若疯癫。

控鹤卫包围了自雨殿。

白崇景仰天长啸,徒劳地挥剑斩檐下落雨,割不断生死离愁。

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

鹭娘和其他宫女道姑,被从禁闭之处放出来。到处都是哭声,场面很混乱。

公主已进入弥留之际,我像看守幼崽的母兽,死死抱着她逐渐变冷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

有一声刺耳锐响,是青铜砸在莲花金砖上才有的动静。

我看见了失窃的摩尼灯,和提灯赶来的萧越人。 M7vjwCZnAtsHY4byP/yOXvaqIAlydluWYGpDyLhejRmQ3GF3z47BBMWVrV8CsW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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