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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生观静得针落可闻。
迦叶没精打采，耷拉毛茸茸的大脑袋，整日趴在我边上守着。胃口明显变差，皮毛粗糙不少。
尹鹤拓登门探病，买来烧鸡亲自喂它。迦叶没心情跟他闹，叼起烧鸡放到我面前，用鼻子不停拱我的手，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我摸摸虎头，气若游丝地哄它：“娘不饿，你自己吃。”
许久没开口说话，嗓子粗沉沙哑，很陌生。
“人死不能复生，凡事还需想开些。”尹鹤拓苦口婆心地劝解：“你不保重自己，也要心疼你这娃，都瘦成皮包骨了。”
听到“死”字，我背上一阵发冷，紧紧抿住嘴。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浑不入耳，只觉得疲惫，索性翻身用被子蒙住头，“你回去吧。”
第二天他又带了只鸡，没给迦叶吃，说要在房里拜一拜黄大仙，把我的魂还回来。
我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问他：“为什么要用鸡供奉黄大仙？谁教你的？”
尹鹤拓胸有成竹地说，“黄鼠狼都爱吃鸡。”
这家伙对中原神仙一知半解，唬得我眼前一黑，“黄大仙不是成精的黄鼠狼，是人修炼成的神仙，姓黄而已啊！”
那只鸡最后还是进了迦叶的肚子。
夜半更深，清幽悱恻的笛声绕梁低徊，大抵是同允来过，悄悄地不曾露面。
窗下有时响起人语，忽远忽近，像隔着浓厚的雾，不甚分明。
寝幌动了动，但没有风。
瓷杯叮当碰撞，脚步声比衣料婆娑的窸窣还轻，白纱帐外，映出一道修长人影。
萧越人端了杯水，小心抵在我唇边，一点点地喂。
“长生……”我喝不下，勉力归拢神志，悲痛欲绝地仰起脸：“陆先生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把我用力揽在怀，“难过就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他是被人害死的！”心口紧绷的弦骤然崩断，我揪住他的衣襟，浑身剧烈发抖，“是李和舟干的吗？对，一定是……他一直觊觎婼羌的宝藏！像裴白猿那样厉害的杀手，他手下多不胜数……是他抢走铜灯害死陆先生！”
“阿纨……”他仿佛欲言又止，收紧胳膊，停顿了片刻才道：“你还有我。”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迟来的泪水连绵不绝，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淋湿的蜻蜓栖在叶底，沉重的翅膀隐隐颤动。
落完盛夏的最后一场雨，转眼入秋。爻卦里占出的凛冬冰雪，很快就要兵临城下。
我强打起精神，陪公主调试新香。
将炭屑和蜜一起捏成凤凰形状，拿白檀木铺在炉底，再烧这蜜凤。出香味道好，又少灰，且暖和。
李盈袖调香的技艺冠绝长安，无人能出其右，每年斗香宴上，都能拔得头筹。她亲手调了超度用的“扶魂香”，允我在延生观内给陆先生做水陆道场，以慰藉追思悼亡之心。
头七早过了，五七就更为重要。
观内的道姑设坛、上供、烧香，先拜鬼王后朝灵，给亡者诵经忏罪。
“一炷扶魂香
径通三界路
惟愿大慈悲
宣扬秘密语
拔度荐亡灵
出离地狱三途苦
人生百岁如在梦中游
一旦无常归何处
灵魂从此一去上南宫……”
道门中认为，肉体凡胎去世后，会下到酆都地狱。
灵魂若欲升入仙界，血湖寒池和奈何桥是必经之途，桥下有无数铜蛇铁狗。若此人生前作恶多端，犯下诽谤杀生、嗔语妄言等罪行，在过奈何桥时，皆被打下血湖寒池，遭蛇吞狗咬，然后堕入十殿，受阎王严刑拷打，万分痛苦。所以要念经拜忏以超度，为亡者消除罪过，在地狱里免遭轮回之苦，早登东方青华极乐世。
做完“度桥”，亡者的魂灵便平安踏过奈何桥，渐行渐远。
磬钹齐鸣，散花凄迷。
我跪在太乙天尊的圣像前，对亡者灵位进香，泣诉道：“先生若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明庭，告诉我是谁害了你……”
鼓乐声中，公主身披道袍，亲自拜座登台，念《柳枝雨》，手执杨柳洒琼浆。坐着木轮椅行动不便，每个动作都完成得缓慢艰难。可她说，这是她唯一还能为我做的事，一定要善始善终。
再往下是“破狱”。
法鼓三通后，铃音振十方。烧香燃灯，上明诸天福堂，下照洞府十洲。
行仪时，伸臂策杖，上接慈光，照破幽暗，使苦魂滞魄，随此华幡，乘此光明，出离地狱而升登仙乡。
公主手结三清印，韵白曰：“昨日荒郊野外，见一白骨交加，无言无语卧黄沙，又被风吹雨洒。在世堆金积玉，死后哪显荣华？”
细雨如针，《叹骷髅》尚未咏毕，天边忽然炸响霹雳，一道紫色电光耀亮夜空。
供台上的羊脂净瓶骤然碎裂，柳枝坠地。
李盈袖惊立当场。
“殿下！”宫女们慌张地低呼。
她怔忡同我对望，“焰口的颜色不对，我……我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我生怕她劳累过度，身子撑不住，忙去搀扶。
众道姑见状，齐声念咏《幽魂引》，匆忙结束法事。我心中升起异样之感，竟不能自控，似乎听见她惶惑的低喃：“圣真怪罪……冥途无此魂。”
渡亡法事过后，李盈袖又恹恹了好些日子。
伏暑的余热逞凶，天无云彩地无风。
延生观内的“自雨殿”终于落成。
那是小皇帝恩泽浩荡，执意建来给皇姐消暑乘凉的神仙去处，可与大明宫里依水而造的含凉殿相媲。
用西域流传到中土的法子，先在城中挖渠，将曲江的水引至殿顶高处；再于殿外造水车，水流经过屋檐上剖开的竹筒，不断倾落地面的泻雨渠，潺潺如贯珠。
“自雨”昼夜不停，隔绝炎热，盛夏也凉爽如深秋。构造机制巧密如此，极耗人力物力，非达官显贵不能享。
我觉得有点意外，公主向来厌恶奢靡，这件事上竟没有反对。
转念想，她一生克己，从不任性放纵，偶尔有些心血来潮的想法，也没什么好苛责。
白露那日，天光如照。
“水殿风来暗香满”只是书里的句子，真正置身水帘瀑中，才晓得凉由心生有多惬意。
待黄昏冉退，斗香宴安排在观花盒之后。
这场盛大的集会，连天子也会率近臣亲临，早已成为长安城街知巷闻的风雅谈资。
所谓观花盒，就是在自雨殿外的“中海”夜赏花火。
中海的水也引自曲江池，花园里挖出一汪碧潭，几近圆满的月亮，在水波上洒落柔媚带蓝的清光。
花盒子搭在水中央，各种烟花火炮，扎成果木树、葡萄架及亭台楼阁，花园子似的。最特别的“束鹿花炮”，始由火树燃起，引燃四周花厅草亭。树上还挂有琳琅满目的花灯，火线喷引，则花转花起灯；待火树将灭，银珠儿飞满半空，照得庭院犹如白昼。
最后的奇景，是草亭花灯同时起灯起花。仰面朝天上看，百万流星纷繁飒沓，万千火龙互相奔走。再低头往水里瞧，光影与夜空的缤纷彼此映照，真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妙象。
我和几个道姑盘膝坐于一座悬空的小竹楼内，认认真真做“金盏银台”。暖阁子里不分昼夜燃着香炭，才烘开这些不当季的水仙。
右手二指夹住银剪，一开一合捏得咔嚓响，绞下葡萄大的水仙花盏。在嫩黄蕊中滴入菜油，再放上一根灯芯草点燃。待花朵浮于水面，水流中便飘荡起万点星光，何等优柔缱绻。
青黛带着小宫女在檐下玩“雨水泡”。
香灰淋水曰灰汤，滴入松香，经日晒而浓，汤极细极稠。再用竹篾扎成小圈，绑在细竹枝上，以圈蘸取灰汤，向半空扬手一绕。雨点着水易起泡，如琉璃剔透晶莹，或轻飘错落，或随风荡漾。顷刻旋起旋灭，所谓梦幻泡影。【出自《在园杂志》，类似于吹肥皂泡的游戏】
宫女们在竹楼四周绕放水泡，笑语盈盈醉东风，身上挽的帛纱宛若游龙，真是个如梦似幻的长安夜。
花盒子放完，中海沉寂。
送圣驾出府回宫，几个元勋老臣也陆续携家眷告辞。隔着垂落的霜色薄纱，我望见李盈袖携鹭娘挡在宰相的必经之上，神色婉转恭谨，不知说了句什么。
宰相十分轻描淡写地回绝，便欲撇下她继续走，李盈袖不依不饶地跟着。
我心头一沉，匆忙步下竹楼朝她的方向狂奔。
等我赶到跟前，正听鹭娘沉声叹道：“以相爷如今的权势，不把区区一个出家的公主放在眼里，奴婢们也无话可说。只是……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风言风语若传进圣上的耳朵，恐怕有损相爷清誉。”
素枕石脸色微变，很快便恢复平静，不冷不热地笑笑：“长安多少名门贵戚，不吝挥洒千金，想求殿下亲手调制的名香而不可得。既然有此雅兴，老夫奉陪便是。不过话说在前，若打算为什么人求情，趁早收了这份儿心思，免得尴尬。”
“多谢相爷赏光。放春堂已备下宴席，请相爷容我聊表心意。”
李盈袖说完便蹙眉，对我寒声斥道：“谁叫你到处乱跑？冲撞了相爷好没规矩！去做你该做的，没吩咐不必过来。”
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太微妙，我都读不懂，悻悻地垂首退下。
趁鹭娘抽身去张罗酒菜，我悄然尾随其后，跟着转了好几个弯，才忐忑地开口：“公主要为萧国公的事去求宰相？”
鹭娘不答，用眼色示意我噤声，面无表情地向仆役问了问宴席筹备得如何。
我顺着她眼风扫过之处观察，通往放春堂的路上，隔几步就有宰相的亲卫巡守，摸约二十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必定还有更多。
怀揣短匕绕去放春堂，蹲在窗下偷窥，他们已经入席。
公主殷勤作陪，竟不顾身份，亲手持觞劝酒。宰相居主位，身后还站着两个须臾不离的带刀侍卫。
“美酒佳肴齐备，还缺个要紧的角儿。”素枕石环顾四周，挑眉调侃道：“殿下为他铺排至此，他却连个面也不露，可见冷心薄情。”
“相爷说笑。”李盈袖婉声应和：“不过，萧卿到底是从我凤阳阁里出去的旧人……”
素枕石未置可否冷哼一声，打断李盈袖的话头。鹦鹉画屏后，低垂的侧脸由苍白转为羞愧的潮红。
公主乃天潢贵胄，一辈子没学过怎么求人，做小伏低到这份上实在太难为她，我看了都心疼。
她被喧排得几乎无地自容，依然生生吞忍委屈，赔笑道：“听闻相爷偏爱商州厨子的手艺，今日特意备下大菜，还望相爷喜欢。”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队仆役抬着各色菜肴走来，热腾腾香气四溢。
其上有炙驼峰、烤乳羔羊、葫芦鸡……正中间银盘托着的主菜，是一道“热洛河”。
当年禄山贼子与武将哥舒翰积怨甚深，玄宗皇帝为缓和重臣的关系，命高力士出面设宴，又令射牲人射取活幼鹿，取其肠、血，再用新鲜的鹿血来煎煮鹿肠。制成这道“热洛河”赐予二人，以示恩宠殊荣，也寄藏了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愿。
寓意深浓，然而宰相和萧越人之间的矛盾，恐怕不是一道菜能解决。
素枕石的亲随不待吩咐，主动抽刀上前检查。
那桌菜摆盘十分考究，处处覆满蔬果雕成的鲜花，色彩绮丽活色生香。
里面是否暗含玄机？花朵之下或许埋着武器。这些仆役都很面生，看身段也孔武有力。莫非公主要铤而走险，在放春堂诛杀宰相？
我不禁捏把冷汗，握紧了怀中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