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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履霜

陆先生以前常说,一个人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是历史轮回中的蝼蚁。天时地利人和恰如其分,就能应运而起,反之则衰。

生于开元天宝,逢盛世则凭借东风上青云;哪怕晚生十载,抱才怀志而零落成泥的人物也比比皆是。端看这些年流传于世的诗文,意气风发到沧桑颓唐,字字都是皇朝走向衰败的注脚。

风水轮流转,宦官的权势只在一时,比皇朝的气数还要短,注定不停地生灭荣枯。

从玄宗时位高权重的冯元一,到掌兵护国的崔朝恩,期间还穿插着各种昙花一现的大小宦官,再到如今的萧越人……往后还会有别人。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王朝的崩塌,从来不是马蹄铁造成的。只不过,钉马掌的那个人最卑微,最适合用来背黑锅。

很多对现状不满的人,为逃避现实,宁可退回过去寻找庇护。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扫除这些祸国殃民的阉祸,一定会召回盛世的亡灵,让枯朽的帝国回春。

我心里逐渐明白,萧越人的时运将尽,无法抵挡大势所趋。好不容易解了毒,非要九死一生地回长安,大抵是要搏一个不破不立,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结果。

上战场必有输赢,哪有人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呢。

我根本不在乎这玉宇是否澄澈,江山是否稳固,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扳倒政敌,再延续下一场风光。不管他飞黄腾达还是一无所有,都是不可取代的,唯一的长生。我只要他平安活着。

文官打嘴仗不足为虑,京畿兵权开始频繁调动,才是最凶险的征兆。

切断西北三处囤兵要塞,一旦萧国公在皇城发生变故,神策军很难及时驰援,远水不救近火。

这样的前车之鉴不是没有。

当年阿耶就是着了老皇帝的道儿,被孤身骗进缚龙堂绞杀。

萧越人有同样的顾虑,除了上朝议事,不再轻易踏足大明宫。

从我回长安,尹鹤拓往延生观跑得勤。那天他捎来一样东西,说受萧国公所托,务必交到我手上。

是一把鼠兔骨匕首,做防身之用。鼠兔这东西早已灭绝,被传得神乎其神,与兵刃相合,便能感知危险来临,发出嗡鸣示警。

拔出鞘,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只是锋利。

逢多事之秋,我收下了。细想又觉纳罕,问他:“你跟国公几时结下交情?”

“两国之间是战是和,随天下大势而变,人也一样。”

我拿白眼瞪他,“说人话。”

“交情谈不上。”尹鹤拓脸色讪讪,半开玩笑地说:“我给国公算了一卦。”

易经爻卦我自己都一知半解,从未教过他这些,不知他从哪里学的。想起萧观音的疯话,不由胸中气滞,“算出什么来?”

“明夷卦,初六爻。卦辞是‘利坚贞’,履霜坚冰至。”

下离上坤相叠,意味着烈火沉入僵土,光焰受损,前路不明,需韬光养晦。秋霜时节踩在结霜的地上,意为“履霜”,是机、是当下;再往后就是立冬、小薛、大雪……越来越冷,乃“坚冰至”,是果,也是未来。

履霜的时候坚冰未至,但很快就要来了,无奈也只能接受,宜耐心坚守,等待变化。同时也要早做准备,未雨缪谋。

“那此卦……是吉是凶呢?”

“世事无绝对。”

听君一席话,像喝了假酒一样头疼。

我强打精神笑话他:“真有这么灵,我去把护国寺里的大佛搬下来,你坐上去。”

“墨滴到水里,迟早得散开。”尹鹤拓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他有预感,自己很快就要重返南诏。

次日传来消息,薛定方调任北衙禁军,率左营千骑,守卫东宫玄德门。

朝中无太子,太极宫空置已久,微不足道的人事变动,并未引人注意。

我再后知后觉,也猜到没那么简单,广平王按捺那么久,终于肯出手了。

太极宫是皇城重地,堪称固若金汤,但也存着一个巨大的隐患——防御内患不足。

这处宫殿和东宫相连,东宫北面开玄德门,当年昭靖太子常由北面出入禁苑,过玄武门直达太极宫后的寝殿。若太子图谋不轨,太极宫以北的皇帝寝殿,就会暴露在攻击之内。

当年玄武门政变,军队从外面强攻,正是利用这条通道。太极宫东、西、南三面连接着东宫、掖庭宫和皇城,布局十分开阔。军队可以从禁苑、东宫、皇城兵分三路同时进攻,夺取内宫便如探囊取物。

擅长装疯卖傻这一点,李玄微跟萧观音堪称绝配。

帝京暗潮汹涌。听说附近屯兵营里,有士兵违反军纪受了罚,心怀不忿便酗酒闹事,竟聚众当街行凶。来自南诏的商队无故遭到驱逐,运送的玉石和烟草全被毁坏。

这事可大可小,稍加煽风点火,就能引发战争。

巡逻禁军一夜间增加数倍。我叮嘱鹭娘小心门户,又吩咐宫女、道姑们,近日无事不要出去走动。

危机四伏的节骨眼上,唯公主无动于衷。

李盈袖是满长安最淡定的人,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还在心无旁骛地摆弄香料,为“自雨殿”的斗香宴做准备。

这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斗香了,鹭娘不忍心阻拦。

我去西市采办香品,天气突变,眼看又有暴雨。

正匆匆往回赶,忽听见草棚下有孩童雀跃欢呼。循声望去,小摊前围拢一大群童子,每人手里举着两根竹签,垫脚尖伸头往里看。

焦黄的糖汁在两根竹签上缠来绕去,绞出半透明的糖丝,晶莹惹人垂涎。

公主会喜欢的吧。上次偷溜出宫,她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驻足许久,看得出神,可惜人太多,没敢挤进去。

绕糖丝虽没有糖人漂亮,但愿能博她一笑。

排队要耽误好些工夫,我拉住刚得了糖的小姑娘,从袖中拿出几颗珍珠,便将她手中的糖换过来。

突然眼前一花,被横冲直撞的身影猛撞一下,腰间的钱袋抢走。贼偷踉跄而逃,游鱼般钻入窄巷。

我扔了糖拔脚直追,巷弄曲折如迷宫,小贼拐几个弯便不见踪迹,就这么平空消失。

前面没有路,只剩一堵灰墙。

忽觉异样。

缓缓转回身,男子将刚得手的钱袋丢在我脚边,一言不发地站着。

一张异族面孔,看上去风尘疲惫,仿佛跋涉过很远的路途。浑身衣衫脏旧不堪,头戴破洞皮毡帽,肩上还背着硕大的包袱。

中计了。这人是故意把我引来僻静处,四周很可能有埋伏。

我不敢轻举妄动,沉默对峙片刻,他却并未摆出进攻的架势,也不见有同伙冒头。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你想干什么?”

他喉结微动,发出一阵令人齿酸的怪声,半跪半蹲在地。

我谨慎地后退,不明白他奇怪的举动是何用意。男子低垂着头,解开包袱,才用胡语沙哑地吐出一个名字,“赫连桓。”

耳边翁响如乱潮纷杂,我既惊且骇。

“你是婼羌人?!”

男子再次单膝落地,右掌护在左胸,沉声道:“拜见苏毗。”

冰冷的雨点胡乱拍在脸上,我抱着布包往回跑,用身子护着里面的东西不被淋湿。

染满鲜血的青布长衫,大半毁于烈火,剩余的部分也被剑痕划得七零八落——正是灞桥送别之际,先生所穿的衣裳。

报信的婼羌族人说,他们赶到荒村野店时,赫连桓已烧成焦炭,何止面目无法辨认,连具全尸都没给他留。房间里有打斗的痕迹,凶手不止一人。行李里的银子和玉佩等物没动过,不是劫财。

摩尼灯不知所踪。

族人语声悲愤,字字锥心,“求苏毗寻回王族圣物,严惩凶手,重振我族邦,告慰座上在天之灵。”

“是谁?谁杀了他?!”

无人能够回答。巷子空荡荡,年轻的婼羌男子悄然遁去。

血衣没有他的温度,没有他的气息,我的心也快要不跳了。

半生相识,如父如兄的先生,只给我留下这件残破的衣裳。

我曾经生他的气,也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可是从未向他撒谎。我真的没有怨恨过他,一点都没有。

为什么非要等到天人永隔,才明白他对我有多重要。

我所知所学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言传身教。是他塑造我,托举我,在整个王府视我如草芥的时候,把我当成手心里的明珠那样呵护着。

回宫观的路那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脑中不断浮现他的音容笑貌,对弈时微微皱起的眉,挽弓骑射时洒脱的身姿,执卷谈古论今时的挥洒自如……我生病了,闯祸了,他比谁都着急,偷偷给关在马厩里的我送吃的……数不尽的岁月颠连。

年幼的小女孩眼里,他是无与伦比的存在,通晓天地万物的秘密,无所不能。

文武双全才华盖世的先生,怎么会被宵小暗算得逞呢。他明明已经从纷争里抽身而退,舍弃仕途荣华,放下复国的理想,决意远离长安了。我能想象,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要经受多少痛苦挣扎,是不愿与我反目,也不想让我为难。

如尘如土的我和他,身不由己裹挟在国仇家恨的漩涡里,卒于离散。

钟磐幽幽鸣荡,潮湿的香气令人心碎。

公主在窗前伏案睡着了,摊开的白纸上,墨痕未干,残词只得半阙。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我木木地看了半晌,提笔淋漓再续:“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你回来了?”听见动静,李盈袖睁开惺忪的眸,俄而掩口惊呼:“阿纨!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丧魂落魄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比鬼好看不了多少。

陆先生没了。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头涌上腥甜,直呕出一口鲜血,软软滑倒在地。

睡着醒着,都如坠梦魇。

我大病一场,烧得浑身滚烫,却流不出半滴眼泪。躲在房内不吃不喝不言语,死死抱着先生的血衣不松手。

婼羌古老的传说里,如果眼泪能浸透故人的旧衣,那人就会回来相见。

可是我真没用啊,连为他哭一场都做不到。

霍承鸣仔细把过脉,蹙眉低叹:“她的伤在心里。民间也有这样的例子,人受了巨大的打击,会丢失心魂,变得恍惚萎靡。药石很难奏效,要请巫师做法招魂。但流传的偏方大多十分荒诞,尽是些梳子、铁针、狐狸毛之流……臣以为,不大牢靠。”

阿沅在屏风后焦急地张望,脱口道:“那个医术高明的苗疆婆婆在哪里?”

鹭娘咳嗽一声,“朝廷严禁压胜之术,还是不要病急乱投医的好。”

我两眼茫茫地听,半死不活地消沉着,像在听别人的事,没什么感觉。

公主担忧心切,把那张被我吐血染污的字折好,交给鹭娘道:“送去国公府,快!” Xq9cBMQK2m3LbXn309VBXMEA70529eNBaij0NaTnsCaLg0VD25cW1qxbBCmnYX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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