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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连理

越往西气候越恶劣,干燥炎热,动辄飞沙走石。接下来的路走走停停,脚程拖慢许多。两人互相扶持着,却别有一番风景,不觉得辛苦。

每到一个镇子,要给马蹄换掌,把水囊灌满,再囤些烤馕当干粮,能撑好些天。怕被人识破行踪,沿途都不敢投宿驿馆客栈,要么幕天席地搭帐篷,要么挤在马车里凑合。

又过十几日,到了弓月城。再越过乌浒河,就离万佛林不远了。

那天进集市采买,发现街上凭空冒出许多古怪的人。头戴黑色帷帽,脚穿草鞋,既不像商客也不像信差。看举止步态,都有功夫在身,褡裢打结处,露出兵器的轮廓。

边陲之地向来冷清,突然涌入大批来历不明的家伙,难免让人紧张。

莫非是长安派来的杀手?本来还想多买一匹马,这下也不敢耽搁,怕他独自在外面待久了出事,匆忙折返。

马不见了,车里空空如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然而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长剑。

附近旷无人烟,连半丝流云也不见。寂静之中,一声长啸刺破苍穹。仰头望,鹰隼大张着双翅,在半空盘旋。

我急得快哭出来,扔了手里的水囊和饼,慌不择路地四处寻找,边走边唤:“长生……长生……你在哪里?”

原野茫茫,听不见回音。

这荒郊野外,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没有。越走越茫然,鞋也绊掉一只,摔倒在沙堆里,绝望到不能呼吸。

死没什么可怕,我怕的是他落进敌人手里再受折磨,连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

身后忽传出动静,我艰难地转头,愕然愣在原地。

“阿纨!”

他牵着两匹马加快了步子,远远冲我扬一扬手。定睛再看,那手里用草绳提一条鱼,奄奄一息快被晒成烤鱼干,还没有巴掌大。

万般委屈堵住喉咙,我没力气站起来,索性坐在地上埋头大哭,伤心得不成样子。

“这不是回来了吗?”他蹲下身讪讪解释,“我刚去饮马,前面沙棘树林子里有条沟渠……还有鱼,想扎几条给你吃,扑腾半天才捉到一条小的。”

说着小心翼翼地拎起草绳,在我面前晃。

一路连惊带吓,紧张疲惫全涌上来,愈发不堪重负。我拨开他的手大吼:“谁让你到处乱跑的,外面那么危险,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总是自以为是,说都不说一声就丢下我……”嗓子全哭哑了,泣不成声。

“阿纨不哭,是我不好。”他紧张地咽一下嗓子,惭愧地说:“没让你过上一天安稳日子,还要涉险奔波。我不懂得照顾人,想给你弄点吃的补补身子,你最近瘦得厉害……以后不会了,我去哪儿都告诉你,我保证。”

他手足无措地道歉,又䩄脸陪笑,把边上的鞋捡回来,倒空沙子给我穿上。

“才不信。”我渐渐没了脾气,扭过脸还是不想理他。

“那要不这样,你给我留个印记,再也丢不了,下辈子还能认出来。”说着抬起袖子,模样可怜巴巴,“给你咬一口,别生气了。”

都说他精明,有时候傻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我磨一磨后槽牙,抓起那条光洁的胳膊凑过去,比划半天,到底没舍得下口。

方才还烈焰灼人的太阳躲进乌云里,狂风骤起,霎时天昏地暗。干旱之地的暴雨总是声势惊人,响雷像战车从头顶轰隆碾过,闪电密密交织。

男人一发誓,老天爷都皱眉。我觉得再磨蹭下去,很容易把雷招来,赶紧搀着他往马车方向跑。

苍穹被雷电撕裂,瓢泼的雨水一股脑倾泻而下。两人淋成落汤鸡,在城郭不远处找到一间废弃的破庙容身。

生一堆火,烤烤湿透的衣裳。破庙漏风漏雨,木柴潮气很大,一烧就冒烟,呛得人直咳嗽。想起今天空手而还,更加沮丧。

打不到野味,只剩几张馕饼,什么都没买着。饼一放凉又干又硬,重新烤热也直掉渣,粗糙难以下咽。

好在还有条鱼,小得可怜,不够塞牙缝。接来雨水熬一罐寡淡的汤,半点油腥不见,两人推来让去,就着馕饼各自喝了一半。

我跟他说起弓月城里看到的神秘人,忧心忡忡问:“守捉郎呢,他们不是会暗中保护你么,这次有没有跟来?”

那些褡裢里露出的刀柄,连护手也无,只攻不守,全是亡命之徒。

他放下瓦罐沉吟,很慢地摇头,“守捉郎里用刀的少,他们更擅长隐藏自己。各凭本事谋生,都会私下打造顺手的兵器,比如同允的伞。”

闪电照在漆黑的瞳孔上,映出阴郁的光,渐次变凉。

头狼受了重伤或年老衰弱,更年轻强壮的公狼就会将它驱逐甚至咬死,取而代之,才能带领族群继续繁衍壮大。忠诚于规则而非具体的人,是守捉城牢固不破的传统。

在权力巅峰履冰而行,不能指望靠别人的忠心活着,这也崔翁是很早就教会他的道理。

安全起见,我们离开长安,除了公主没人知道。意味着无论遭遇多大的麻烦,都得不到援手。

相对默然。暴雨也没能洗刷空气里的闷燥。

忽想起什么,我翻出个布口袋。打开一看没压坏,顿时喜笑颜开,捧到他面前兴奋地显摆:“你看!”

白天遇上过路的商队,好容易买回一小兜葡萄,我一颗都没舍得吃,全给他留着。

正咧嘴傻笑,却见他盯着我的脸,长睫微微颤动,神色凄然。

唇边有点刺痛,原来干裂流了血。我卷起袖子胡乱地擦,越擦越多。

他拉住我的胳膊,慢慢靠近,捧住脸将唇瓣贴了上去,很轻地吮去血迹。

洪荒熔炉里,相洵以湿。

暖流融开,心跳得砰砰难抑,只听见檐下雨声滴答。

颠沛流离两个多月,他身上属于长安的熏香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雨后青草般干净的味道,混着微微蓬勃的汗气,像咸海子上刮过的风,如此惑人。

“长生……”我晕乎乎地说,“我们成亲吧。”

“在这里?”他吃了一惊。

“这里不好么?破是破了点,总能遮风挡雨。”我搂着他的脖子呢喃:“万佛林凶险难料,如果找不到肉佛,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不想留下太多遗憾。”

同生共命比翼鸟,是上苍注定的姻缘,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他释然一笑,“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一个杀人如麻的宦官,一个出身反贼的凶手。无父无母,世所难容,唯有彼此可依靠。在半塌的神像前拜堂,很相称。

腐锈的烛台上,戳着几截红色的残蜡,两寸来长,微弱的烛光很温馨。

没有酒,就拿清水代替。

“可惜雨太大,抬头不见星月。处处简陋,太委屈你。”

我心里无限欢喜,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月亮阴晴不定,圆缺总是无常,何必对它起誓?”

媒人呢?他循声望至墙角,指着趴在水洼里打嗝的蛤蟆说:“你看它行吗?好歹是个喘气儿的。”

我很想继续凑合,犹豫片刻,还是婉转地否决:“我不太喜欢赖蛤蟆……”

蛤蟆被嫌弃,气冲冲鼓着腮帮子跳走。

最后他从梁上捉了只蝎子,小心压在贡台的蜡烛扦子底下。

苗疆五毒之首,比蛤蟆气派,将就用也行。

神座上的地藏王菩萨,被雨淋得直淌泥汤,依旧宝相庄严。

他双膝落地,情真意切地说:“苍天厚土在上,萧越人今娶澹台明庭为妻。她不嫌弃我此身飘零落魄,我亦只独钟情于她一人。从今起,萧越人只知世间有明庭,绝不纳妾。心如匪石,此志不渝,愿生生世世结成连理。”然后郑重磕了个头,“四方神明为我见证。”

我跪在他身边,字字清晰发自肺腑,“天地成全,澹台明庭今与萧越人结为夫妻,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互相交拜完毕,大礼告成,可怜的媒蝎子已经快被吓晕了。

自今日起,萧越人和澹台明庭,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卸去多日惶恐不安,只觉身上一轻,恍如初生。

死亡的阴霾如影随行。没有良辰好景,没有画堂红裳;没有亲朋好友祝福,也没有瓜瓞绵绵的寄望。我们对神明卑微的祈愿,尽托于来世。

松口气抬头,仿佛见四壁洪水滔滔,雨线顺着残缺的瓦檐往里灌,就要漫下来。

一双手牵得很紧,世景荒荒,唯有自渡。

雨势狂暴不减,外面天黑得可怕。

破庙很狭小,到处积水。东墙根底下勉强扫出一块干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别的落脚处。

垫上厚厚的干草和毛毡,只能容两人侧身而卧。他身上有伤,不能受潮。我把靠墙的位置让出来,在外侧蜷起身子。刚躺下,便被他从身后搂住。

沿途风餐露宿,又不能投店,挤在一起同吃同住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天有点不一样,毕竟是洞房花烛夜。虽然条件是惨了点,没有洞房,也没有花烛。

忍不住心慌,无措极了。我没有给人做娘子的经验,尤其是……嫁给宦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动不动地躺着,手脚发僵。

到底怎样才算圆房?好像两个人都要脱光衣服什么的。

乱七八糟的记忆,止不住地从旮旯里钻出来,全是不好的形容。甚至想起阿沅凄切的告诫,说太监终究跟常人不同,千好万好,也别让沾身。他若真心爱重你,不会一味勉强。

相信长生不会伤害我,还是满怀忐忑。

“娘子。”温热的呼吸拂在后颈,我缩了缩肩膀。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嗡哝着,“你肯嫁给我,是我这辈子发生的,最好的事。”

嗓音沙哑绵软,把身体里莫名的火花点燃。

芜杂的念头全抛得无影无踪。天地也拜过,他是我的郎君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一股暖流栖在耳廓,从脸颊一直往下。细水长流的炽热,淌过心尖,蔓向四肢百骸。越攒越多,却不知该怎么抒发,只是把我压住,呼吸都颤成几截。

我觉得小腹很硌硬,不自在地扭动,想不出所以然,问他:“你把烤馕揣身上了?”

他深吸了口气,“……别说话。”

那就不说吧,此时无声胜有声。

交领松开一些,微凉的风激起战栗。整个人怔怔的,心甘情愿地由他摆布。火烫的唇瓣烙在胸口,眼睛该睁开还是闭上?偷偷看他,好像和我一样紧张,俊秀的面庞潮红,带着羞怯、新奇和痴迷。

忽然耳畔有响动,像瓦片砸落,冰冷的水滴溅在脸上。

扭头看,是那只气量狭小的癞蛤蟆,瞪着大眼泡蹲在水洼里,叫唤震天响。

我吓得不轻,尖叫一声钻进他怀里。

赶走了讨厌的蛤蟆,他艰难撑身,狼狈地分开一些,说对不起,“我糊涂了,不该在这儿对你这样。”

经过一连串让人心惊肉跳的起伏,我更加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茫然地把衣领合拢,揉得起皱了,又小心地捋几下。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西域。”他垂下眼睫沉默半晌,下定决心似地说:“等这件事结束,我们离开长安。”

“去哪里?”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有你的地方,就有我。”

好意外,我惊讶得忘记呼吸,千头万绪的疑惑像隔了层雾,落不到实处。宦官离开宫廷,就什么都没有了。李盈袖说过,曾经有很多次机会能抽身而退,他不肯的。

如今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爱我吗。

“那你答应我,不要死。”

泪蒙蒙抚着他的脸,坚定的眉眼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听见他再次允诺:“我答应。”

雨下一整夜。

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同他手脚交缠地紧拥在一起,耳鬓厮磨,说尽了缱绻。

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霉味,菩萨森严垂目。

这样离经叛道的两个人,算不算亵渎?佛不语。只是平静悲悯地俯瞰着,光阴不舍昼夜,滔天的世事就要来了。 p+agof/08GYSegt9UgZfdoHjECCEvYJ6qJqljygLddMYktnc+WiKmRFm+S+SbN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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