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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出了什么事？！莫非有人要谋害圣驾？”君怜拉住我的衣袖，眉头紧蹙，嗫嚅道：“宰相远在皇城，我该去向谁求救？那位陆大人足智多谋……”
“奴婢认识陆如慎，比娘娘早八年。他跟宰相的交情……唉。”我苦笑，“恕奴婢直言，随驾的名单上，恐怕没有能信任的人。”
“那么……姐姐你呢？是来利用我，还是来帮助我？”
君怜冷静下来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小小年纪能有这份镇定，宫里的日子没白过。如果她依旧那么轻易取信于人，我反而要担心她在未央宫待不长。
“最糟糕的事还未发生，尚有挽回余地。”我低头道：“谁都希望平静的日子长久，奴婢只能说这么多，娘娘自行斟酌。”
“猎场上，也有姐姐在乎的人，对吗？”她幽幽叹气。
“请娘娘借奴婢一匹快马。”
我不在乎小皇帝死活，但这是个圈套。
来时骑的马留在营地外，兵器也卸了。这地方用走的，没多远就会被野兽吃掉。谢尚仪离去不多时，牵回一匹黑马。
惊锣密鼓息声，君怜也恢复镇定，亲手取来红色猎装，一看就是为宫嫔准备的。可惜这辈的后宫女眷，个个养得像笼中鸟。心气胆识，跟前朝那些娘娘们相去甚远，连一个敢跟皇帝并肩驰骋的都没有。
“姐姐的本事，我在球场见识过。”她口气放缓和，柔柔地说：“我不擅长打猎，这身鲛函，还是留给更适合的人吧。穿上它，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在围场之内。”
鲛函是沿海诸州府所贡，用鲛皮（鲨鱼皮）制成的铠甲，轻便坚韧。“将军被鲛函，只畏金石镞”，即是指此。
“有兵器吗？”
谢尚仪摇头，“这个却找不出，未央宫卫尉的刀，可不是能随意取用的。”
婕妤娘娘不会箭术，随从只给她准备了射麻雀的弹弓。多少年没玩过这个了，反正比没有强，我接过来揣怀里。
黑马性子温驯，稳稳地驮着我奔向万里长天。把披风的帽兜系紧，远近巡逻的卫兵即使看见，都以为是莞婕妤帐下的宫人，不会阻拦查问。
西边凤栖山，体型较小的兽类应有尽有；东边林深树密，禽鸟很多；鸣犊泉在南，流水鱼肥，为飞禽走兽留出一线生门；豹子沟最北，崇山险峻，常有豺狼凶兽出没。
地图圈点出的标记显示，陆如慎代宰相出猎，插紫旗，选中的是东边猎场。萧越人和随吉是近臣，要护卫圣驾。
我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调转马头直奔凤栖山。
长夏的野草疯长，比人头顶还高。苍翠的绿叶波涛汹涌，能吞没一整支军队，早早埋伏下万丈风波。
目所不及之处，说不定就藏着陆如慎的眼线和脚力。
小皇帝贪功逞强，一心往虎狼遍布的地方钻，若能猎得凶兽，才是值得炫耀的战绩。可他毕竟年少，文武大臣绝不会同意他以身涉险。如果这时候，有人出主意，让他和贾昌偷换铠甲，不就能率黑旗去豹子沟狩猎了吗？
贾昌只知谄媚逢迎，八辈子也修不来穿天子甲胄的福气，自然喜不自胜，甚至忍不住酒后口吐狂言，引起阿沅警觉。
这是我经历的又一场政变。
回忆近来种种变故，清晰的念头逐渐浮现：沈阁老无法继续忍受颐指气使的少年暴君，废黜天子却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不如斩草除根，拥立广平王上位。没有谁比萧越人更适合做这把刀，也是为他自己。
刺杀皇帝不是儿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光靠他和随吉双拳四手干不成。参与密谋的人多了，难免走漏风声。于是藏在暗处的敌人抓住机会，设下局中局。
我不敢断言沈阁老之死跟此事有没有关系，只知道这样一来，他们再也无路可退。
螳螂捕蝉，必有黄雀在后。自以为瞒天过海聪明绝顶的小皇帝，不过是棋局里懵懂无觉的诱饵。
而黄雀要捕的，未必只有螳螂。陆如慎执念颠覆大晏，跟宰相压根不是一条心，把小皇帝引到虎狼之地，生死真是听天由命了。环环入扣地算计，很难说没存着一箭数雕的念头。
今天过后，很多人的命运将被改写，我又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越想越觉得悲哀。当年陆如慎给我讲史，总是语含讥诮地贬损古今：“阴谋阳谋，几千年下来，无非是这些招式，再过几千年也一样。吃透它们，不会让你变聪明，至多只能让你以史为鉴，少干蠢事。”
在他深沉晦涩的智慧面前，我做不到像其他孩子那样机灵应对，只会天真地反问，“读那么多难懂的书，为什么不能让我变聪明？岂不是白读。”
他笑着告诉我，聪明是学不来的，权术不过是技能，真正的神髓却是本能。无论看上去多么复杂精巧的设计，也只是权术的皮毛。很多人略窥得一点皮毛便沾沾自喜，以为能玩弄人心，最后却搞得一团糟，反误卿卿性命。
而本能，是凌驾于权术之上的另一种东西，多半与生俱来，有就是有，没有的始终没有。
聪明也好蠢也罢，我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拦住螳螂，让黄雀没有可乘之机。
此刻才发现，权术是没学着，我的本能估计也不太靠谱。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乱草迷人眼。一人一马埋没其中，像漫无边际的捉迷藏，逐渐有些辨不清方向。
满目茂盛浓绿，连日暴雨，泡得土地泥泞不堪，马蹄连连打滑。交错的藤萝和树枝织成密布的网，我伏低身体，双腿控马缓慢前行。
突然一阵杂乱的鸟鸣，从林深草密的东南方向传出，很快归于沉寂。
我翻身下马，朝鸟惊处靠近。
片刻寂静过后，又响起嘈杂的蹄声和嘶喊，清晰无比。长草起伏遮挡了视线，我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离得太近，这队骑士却不知是谁的手下。
兵刃相交的同时，几支利箭挟风，嗖嗖钉在身旁的大树上。入木三分，带着必杀的意志。
皇家狩猎，每支队伍所带的弓箭上，都有独一无二的标志，以便区分猎物，这些鸦翎羽箭（用乌鸦羽毛做成的箭）却没有。粗细、长短、削磨之法，裹漆和绑线，都很寻常，跟军中所用的铁镞完全不同。
不会被认出主人的箭，只能是凶器。
潮湿的空气里漫开血腥，我加快了步子。
打斗声愈烈，伴随撕心裂肺的惨叫，彻底搅乱密林的平静。数不清的鸟儿受惊，噼里啪啦拍打翅膀直冲云霄。
猎场的刀光剑影，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视线模糊不清，我隐约看到几个侍卫装束的男子，正围攻两个满身血污的人，挥刀朝他们乱砍。
拨开树叶，才惊骇地发现，深陷重围的是萧越人和随吉，两人后背相抵，艰难地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萧越人有旧伤未愈，又内功全失，眼见难以撑持，情势万分危急。
眨眼功夫，随吉大腿中了一刀，怒而暴喝：“叛徒！”
草丛深处扑地气绝的尸体背上，横七竖八插着很多剑，我没多想，随手拔出一把跃入杀阵。
朱衣侍卫共六人，体格魁梧健壮，身手十分了得。我打起来也有些吃力，杀招用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砍断两把长剑，终于没留下一个活口。
“他真的……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具穿玄绫垮裤，满背插满刀剑的尸体，是李重山。
翻过来细看，浸泡在血污中的脸，在惊恐中僵硬地凝固着，双目圆瞪，嘴角却像挂着奇异的笑容。
那个狂傲跋扈，不可一世的权宦贾昌，死得何其窝囊。太像一场仓促潦草的大戏，却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还是来不及阻止他们。
现在错已铸成，要赶紧想办法善后。
萧越人靠着树干，浑身不见明显的外伤，脸色却很差，正盯着朱衣侍卫的尸首沉思。我撕下衣摆给随吉包扎止血，匆忙问清始末。
他们果然密谋弑君，得手并不容易，带来的两百死士无一生还。结果发现小皇帝早就金蝉脱壳，贾昌当了替死鬼。
一招移花接木，除了让他们变成谋杀同僚的凶手，什么也不会改变。
人心慌乱之际又生变故，共谋大事的亲随突然变节，向他们倒戈相杀。恰在此时被我撞见，才有惊无险。
朱衣侍卫是为图自保，还是遭有心之人离间，亦或早被宰相收买，已经死无对证，想问也问不出来。
我喉咙干涩，心里愈发不安，“这些人里，有没有净过身的？”
“没有。”萧越人深锁的眉间郁结一股狠戾，僵硬地说：“他们都是军功出身，没有汉人。”
用人不疑的同时，他也并非全无防备。毕竟一同上过战场，只是没想到被出卖得这么彻底。
不是太监就好，我带来的东西能派上用场。
“现在怎么办？我们的马都惊散了，用腿跑不了多远。”随吉大口喘气，沉重的呼吸仿佛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
贾昌穿着皇帝的猎装死于非命，人证物证俱在，黄雀很快就会赶来。
“吐蕃刺客潜入狩猎队伍，意图行刺圣上，误杀贾昌。你和国公倾力相搏，可惜没能救回贾大人。又担心圣上遇险，立即赶去豹子沟救驾。”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说辞。简单交待清楚后，吹个呼哨把黑马招来，催他骑上去：“这是莞婕妤的马，快走！”
随吉在马背上怔住：“那你呢？”
“陆如慎不会杀我。”
我转头去扶萧越人，却搀不动。
“你俩走吧，我留下。”他双目半阖，虚弱地低喃，“我走不了了。“说着软软滑倒在地。
看清的一瞬我满目眩晕，他后心被射中一箭，箭杆已折断，入肉很深，所幸位置稍偏。
凤栖山没有猛兽，随猎的臣属都未披甲胄，抵挡不住这么凌厉的箭。
世界沉入寂静。或许是幻听，远处隐约传来马蹄踏断树枝的脆响，声声惊心。
“阿沅还在等你，走！”我向黑马臀上猛抽一鞭，目送那马驮着随吉跑远。
萧越人还倒在地上，紧闭着眼，像周围横陈的尸体般毫无声息。
我不能相信。一开始，我以为他会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笑话我那么好骗，然后轻蔑地嘲笑他的对手不过是枉费心机。但他没有。
“长生……我来找你了，快醒醒……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怕得声音发颤，托住他的头和肩，让他侧着躺好。手心掬满湿热，不知是血还是汗。
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深色猎装血迹斑斑，沾满泥水和草屑。乌靴像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只是一支箭而已，战场上更要命的伤他也受过，怎么会这样？
直到我发现伤口新渗出的血颜色不对，箭尖淬过毒。
“是什么毒？！”
他喉结微动，似涌动千言万语，微张开口，涌出的全是血。
快告诉我，该如何救你。
我浑身僵直地抱着他坐在树下，失神地望着最后一线夕阳沉入天地边界。
疾风拦腰吹折乱草，原野上空糜集起乱暴的黑云。
“真狼狈啊。”马蹄声由远及近，昏暗的树影深处，传出熟悉的声音，漠然而平静。
我捡起手边的剑撑身站起，挡在萧越人前面，说：“陆大人来得及时。”
明明不知所措，但身后还有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内心的恐惧似乎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