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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玄黄变

新提拔上来的谏官,大多是出身寒微的青年士子,除了热血和勇气,一无所有。

在翰林院韬光养晦的那几年,陆如慎笼络了一大批初出茅庐的进士学士。这些人个个自诩才高八斗,是白衣卿相的根苗。仕途不顺便埋怨官场黑暗,寒窗苦读多年却报国无门,还要忍受世家子弟们的排挤。

因为太年轻,总是对除弊革新怀有空前的热情,正义感是读书人身上,最好利用的东西。再加上实打实的利益,无不跟风相从。

老旧的朝廷如同年迈的躯体,庞大迟滞,成为滋养硕鼠和蛆虫的温床,需要一把利刃剜除腐肉,才能重获新生。

揭开溃烂疮疤,必然会有流血和疼痛。和权宦斗法,必须抱持视死如归的决心。陆如慎让他们相信,只要除掉萧越人,腐败不堪的风气将为之肃清,打破权贵门阀牢牢把持的壁垒,为天下士子广开言路。

京债牵扯到道观,明摆着要连公主也拉下水。

旁人或许不信,我是清楚的,这事跟李盈袖无关。

公主府一应进出账目,都要过我的手。寿光食邑之丰厚,养十个公主还有盈余,根本用不着染指放债钱。

但人们不会忘记,萧越人当初不过是素贵妃宫里倒夜壶的小太监,默默无闻一事无成,在崔朝恩跟前也不算红人。全靠公主提携,才有了出头之日。二十多岁封爵成国公,前朝号称“千古贤宦第一人”的冯元一(高力士)都没他升迁得快。

登高必跌重,多少人等着看。沈家要保公主,势必跟萧越人割席。一旦这座靠山被挖塌,国公就离倒台不远了。

令我惊讶的是,李盈袖对京债早就知情。

“不是这样的!那些钱都进了……”颤抖的嗓音,生咽下半截,她不敢挑明。

“大盈库。”沈阁老替她说完,“那是圣上的钱袋子。”

皇帝富有四海,也要藏纳私房钱,还有一处叫“琼林”。

两处宝库,按先帝传下的规矩,都由心腹宦官把持,旁人莫敢擅动。萧越人和另一个叫鱼令微的三宫检责使,负责看守这堆积如山的财宝。

一直有传言,小皇帝靡费无度,连国库的财物也无所顾忌地拨入大盈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都是他的,谁又敢多嘴置喙呢。

武库大权已经给了贾昌,显然这厮并不满足。军权和财权,如虎之双翼,缺一半扑腾不高。

损不足,补有余,再稳固的东墙也经不起连拆带挖。

天灾频繁,不是涝就是旱,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动辄兵戈四起,粮草军费哪里来?不赈灾,流民造反,不养兵买马,军队逆乱。

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庞大的国家也一样,睁眼哪件不要钱。

更别提皇族穷奢极欲成性,宫廷用度铺张,每年都在涨。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皇帝的任性妄为,比起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派宦官到处去寻仙问道,让这些装神弄鬼的骗子炼制不老药;大兴土木,建宫修殿,从春到冬不停歇;下诏花掉每年转运费的一半,将岭南木材不远万里运到京师,造竞渡船二十艘;民役已沉重到苦不堪言,连军队也要抽派丁夫两万人,只为在宫里挖池造花园……花费之巨,何止亿万。

朝臣反对无用,不照办就是抗旨,一样要掉脑袋。

账面窟窿越捅越大,渐成无底洞。京债滚出的巨利,也不过勉强填补。

沈阁老干涩地苦笑:“你知道,我也知道,整个朝廷都知道,圣上难道心里没数?有用吗?”

归根结底,钱都花在小皇帝身上,他才是真正的国之巨贪,民脂民膏供养的蠹虫。逞私欲搬空国库不算,还要过河拆桥。这么严重的罪状,够萧越人死上千百回。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李盈袖气息凌乱,心存侥幸问:“那他现在……有什么打算?”

谏官弹纠,再交给御史协查,寻找证据需要时间,不是能当堂处置的事。一群人到底是书生,缺乏跟政敌周旋的经验,还停留在斗嘴的阶段。

正义感和能力是两回事,生死当前,群情激昂没有用处。国公势必还击,最终对决不会太久。

萧越人既表明态度,尽管查,朝堂上乱箭齐发的攻击便暂时偃息。

小皇帝听了半天吵嚷,闷得坐如针毡,打着呵欠问:“今日还有何事?”

朝议还在继续,国公便恭请圣上定夺,畋猎礼将近,是否让礼部按旧年的例筹备。

“畋猎礼不可怠慢,还交给萧卿安排吧,务必周全。”

一提到打猎,顽劣的少年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什么党政之争统统抛诸脑后。他还不懂得算计,纯由一时好恶来推动想做的事。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将被缔造成什么模样,他自己也没有想法。

“素家人啊……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沈阁老戚戚冷笑:“连那样的荒唐少年都能坐上龙庭,我看这皇帝,天底下也没什么人当不得。”

“大父何出此言!”李盈袖惊骇地喝止他的气话,“我早已不是红尘中人,就当没听过。”

“延生观的香资,经得住查么?红尘内外,天弃天予,都在人心翻覆间。旧瓶不能打破,换上新酒却是常有的事。”

“这到底是大父的意思,还是……他也这么想?”

沈阁老不再回答,反而遗憾地叹息道:“你娘走得太早,你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他们隐晦的对话,跟随吉口中那件神秘又危险的事,有什么关系?我还在琢磨,书房内突然起了争执。

我地把耳朵贴近窗纸,依稀听见沈阁老阴郁地说:“如果当年那孩子真的是他……”

公主哭腔愈烈:“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宁愿从不知道!你非要逼死我不可吗?”

屋内传出瓷器砸碎的声音。李盈袖咳得厉害,挤出口的句子更加支离破碎。她从没这么激动过,乃至陡然昏厥。

公主醒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

只有鹭娘能进帷帐之内,汤药凉了热,热了凉,最后只能倒掉。

沈阁老揭露的秘密,给她带来巨大打击,内中必有隐情,可谁也不知该从哪里劝解。

鹭娘顾不得陪公主一起悲伤,当即吩咐控鹤卫严加巡逻保卫府邸,大门紧闭,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包括我。

宫女们不再扎堆玩闹,平日爱说爱笑的青黛也变得沉默,她们都明白,不该打听的事别乱打听。

千头万绪,且顾眼下。我带几个识字会算的宫女,忙着捋清道观历年的香资账目,从早到晚埋在堆积成山的账本里。

有时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看一眼外面的天。万里重霄阴霾密布,酝酿着皇城暗潮汹涌的鬼祟权谋。

灰冷的云朵变化万千,被风雨恣意摆布着,撕扯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或许它们在诉说什么,点点滴滴都是关于萧越人的消息,是我听不懂。

他还好吗?对宦官来说,乱政祸国不是小罪。四面楚歌相逼,他是否疲于应付,有没有想到办法解决?箭已离弦,陆如慎绝不会罢手。他们势不两立的那天,比我预想中来得更早。

一个是我深爱的人,一个是自幼教我文武,如兄如父的先生……结果会如何,我不敢想。

就这么揣测来去,忽忧忽惧,夜里噩梦不断,白天更筋疲力尽。只好一再劝慰自己,事情或许没那么糟,都是些毫无根据的臆想而已。

提心吊胆数日,怄人的阴雨终于放晴。

难得见太阳,宫女们也提起些雀跃的心情,在廊下研磨香粉,做胭脂、染蔻丹。把箱笼搬出来晒衣裳,散一散潮湿的霉味。

这是她们从宫廷里带来的习惯,唯一被允许保留的消遣。

庭中有枇杷,亭亭如盖。年轻的女孩子们在树下消磨光阴,凤仙花瓣捣出汁,用叶子往指甲上包裹,便也是一个晌午。涂完之后,做事都将手指头弯弯翘着,十分娇俏。

支起竹竿,挂满桃红衫子水绿绸,潋滟有湖光山色,金银线隐隐闪烁。熏风拂过,扬起一片浩荡的云蒸霞蔚,仿佛回到那座香气缭绕的梦幻宫殿。

公主刚沐过香汤,坐在淡淡日影里,微闭着眼,晾她半干半湿的头发。

满把青丝握在手心,绵延七尺长,我用玉篦子一点点梳开。

凶信却在此时传来。

沈阁老薨了。

报丧的使者一到府门外便滚落马背,被白崇景提进来时,浑身抖如筛糠,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木匣,话也说不全了。

匣中静静躺着一封绝笔信。

当日清晨,扫洒的仆役见窗内烛火未熄,唤之却久久无人应。壮着胆子推开门,发现沈阁老白绫悬颈,双目暴突,早已气绝多时。

书案的砚台底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

公主惊坐而起,扑上前劈手夺过那信。发尾如蛇,黑凄凄地在身后拖曳蜿蜒。

满院春裳光华灿烂,映上她血色尽失的脸,比绢纸人还单薄。

鹭娘搀不及,公主一口气难续,软绵绵滑倒在地。整座宅子顷刻乱起来,混杂着女人的哭声和惊叫。

白崇景将公主打横抱起,大步往内寝走去,众宫女手忙脚乱拥在左右,神色惊恐。

李盈袖起得急,梳齿拽断了几根头发,缠绕在玉篦子上,软弱无依地飘荡。

白崇景与我擦肩而过,我叫住他。

公主双眸紧闭,面容苍白,骤看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千丝万缕如瀑的黑发,恰蹭上手背,还带着潮湿水渍,那么冰凉。

我拨开那些头发,从她攥紧的指缝里,抽出那张纸。

安顿好公主,白崇景沉重的脚步出现在身后,“这是阁老的遗物,你拿它做什么?”

“因为它不能被更多人看见。”

我不识得沈阁老的笔迹,难以分辨真伪,但我相信它是假的。

跟京债相比,私贩禁物根本不值一提,不能光凭言官弹劾就认定沈家参与其中。台院三司刚开始查,八字还没一撇,就算铁证如山也罪不至死,哪有人上赶着认罪自尽?

更何况数日前,沈阁老还亲自登门,要将公主接回府邸。

一个做好了准备应付凶险的人,没理由突然去死。

把尸体伪装成意外或自尽,是为了掩盖行凶的真相——同允这样说过。

我走到信使面前,让他抬起脸,问:“谁给你的信?”

“少……少夫人说……务必亲手交给寿光殿下……”

“还有谁看过?”

“府中由少夫人主事,只、只有她见过……还说,如何发丧,先请寿光殿下定夺。”

他口中的少夫人,是沈阁老的长媳文安县主,公主的大舅母。

这几年朝局紧张,外放官员若手握实权,家中要紧的亲眷,便扣在京城,轻易不得出长安,回京述职才能团聚。名为保护,实则牵制。

阁老之子沈恪,正从任上匆匆赶回奔丧,不日即将抵京。

文安县主很聪明,变故起得突然,并未自乱阵脚。

我略加琢磨,对白崇景说:“他不能再回去。”

信使磕头捣蒜:“贵人……贵人饶命!小的不识字,什么都不知道啊!”

“没要你死,但你碰过这封信。人和信,都不能再落进旁人手里——那才是真的活不成了。”

信使吓疯了,只知伏地哭求“贵人饶命”。

我叹口气,再次警告他:“敢跨出公主府的门,绝对活不过今日,信不信由你。”

关系重大,白崇景不再多言,照我说的办。

公主昏迷不醒,沈恪还在路上,余下的事只能由我和鹭娘从权定夺。

扣留信使后,再派人往沈府报讯。

当晚传回消息,经仵作查验,沈阁老身上并无外伤,很难判定被人所害。天气渐热,秘不发丧也拖不了太久。

“请县主进宫报丧吧。沈阁老年事已高,寿终正寝。”

不能让外人知道,沈阁老是房梁上吊死的。

凶手做得很隐秘,磨灭一切证据,尸体上都找不出头绪,是死无对证。若伪造的绝笔传出,就成了畏罪自裁,毁掉老臣一世清名。莫如风光大葬,内中蹊跷,再暗中查访。

查得出固然好,查不出,时也命也。皇城里不明不白冤死的人还少么?逝者已矣,更重要的是保住活着的人。 Z01wC9kzsbWwUROI2pPvtseZPw2feO56C5ZtUZal6o9Rz0Ta9rBxWp+okT8syZ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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