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之下生死无常,没有正义或对错可言,世间法里的鲜花着锦,背后都藏着刀锋。
范织云死后不久,随吉班师还朝。
阿沅被贾昌强夺的事,纸包不住火。
他带领众部将入宫述职,庆功宴排场盛大,不逊于任何一位名门出身的将军。萧越人为他要来的这身紫袍冠带,名至实归。
报信的小太监说,席间贾昌故意当面挑衅,唐大人态度谦和,将冲突化解于无形。
那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弄臣,宵小得志丑态做尽。而如今的随吉,早已不是蹲在太液池边痛哭流涕的少年。凉州洪源谷一役,他带回一千两百颗敌人的首级。
我为他高兴,也有些忐忑不定。阿沅在他心里的份量,还同以前一样么。
翌日清晨,巡逻侍卫在小巷附近的拐角处,发现一个七倒八歪的醉汉,浑身湿透,喝到人事不省。怀中紧抱酒坛,却穿着华贵的官袍,腰系蹀躞七事金鱼袋。
他们不敢随意惊动,忙叫来白崇景,才认出这形容潦倒的青年,是中贵人唐随吉。
延生观从不留宿香客,厢房全空着。下人们把随吉扶进来,安置在走廊尽头的净室,正是我当初被关的那间。
他醉得很深,面庞消瘦让人心疼,梦中也痛苦地纠结着眉,乌靴裹满泥浆灰土。
拧热毛巾给他擦拭,一双裁纸研墨的手,全是兵器磨出的老茧。随吉长大了,青涩的脸容脱去稚气,细皮嫩肉经受过风刀霜剑的雕琢,轮廓更显凌厉。
窗外雨还未停,空气十分窒闷。我守在床边替他打扇子,不由想起当年,我俩躲在假山石洞里,分着喝良酝署偷出来的酒。他总是很容易醉,边喝边哭诉心里的苦。
随吉净身入宫时还是个孩子,同年的小太监,能全须全尾活到如今的,掰指头数也没剩几个。
太监被骂做奴下奴,也就是奴才里的奴才,再没有比这更卑贱的存在。一入宫门深似海,笑有笑的规矩,走有走的分寸,睡着醒着都有时辰。
先说笑,不能大不能小,大了说放肆,小了贵人没瞧见。那不大不小,似笑非笑,火候不到就落个阴阳怪气;哭么,更是大忌讳。鞭子抽得生疼,哭声憋进嗓子眼儿,眼泪还挂在眼角,脸上就得挤出不掺假的笑,帮掌刑的起劲吆喝:是奴才不好,惹主子生气,就该狠狠地抽……打得好!
这是人受的滋味儿么?
主子夜里睡不着,当值的不许离开,一宿睁眼陪着熬。
再说走道儿,那可不是有腿就行。得让主子走前边,自个小心翼翼后头跟着。讲究不贴不紧,左右合适,打起精神该走就走该停就停,一个不当心撞在主子身上,腿甭想要了。就得稳如磨盘,滚烫的汤羹端在手里迈碎步,半滴不许洒。这进退功夫,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样子来。
玩儿,那就更难了,纯纯地玩儿命。输要输得巧,输得妙,输得让主子满意。还指望赢呢,脖子上就一个脑袋,赢不起。
所以随吉常说,他更喜欢战场。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个死,好过在宫里捱猪狗不如的日子。
他算幸运的,好歹熬出头了。顽石变美玉,只凭一分被慧眼看中的运气,剩下的全靠千刀万剐。
“……干娘?”随吉微张开眼,撑身坐起。
酒醒后,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平静。
我把阿沅亲手缝的一只绣荷包拿给他,做工精巧细致,边角藏了一行带有她名字的诗:“碧草逢春意,沅湘万里秋。”
阿沅像一株柔弱无依的小草,来不及等到她爱的人长成参天大树,枉费了相逢。他们的缘分,比长安的春天还短,很快便被秋风拦腰斩断。
随吉唇边泛起苦涩的涟漪,稍纵即逝。他接过来看了看,递回到我手上,“你替我收着吧。”
我心头发冷,“你嫌弃她了?”
他在雨声中沉吟片刻,声音喑哑:“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若有幸能成,阿沅便也得救。”顿了顿,又说,“万一我失手,被人从身上搜出这个,会连累她。”
随吉天性含蓄温柔,从来不是那种说话铿锵有力的人。说出这几句不留退路的话时,语调竟意外地坚决。我听出了不祥之兆,这件事一定藏着巨大的凶险。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连我也瞒着?”
他果然不再回答,微笑着在我手腕上用力握了握,“事以密成,这样对你比较好。”
神秘到这地步,我明白除了等待结果,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了。
“你的家人呢……还有弟弟妹妹,他们年纪都还小……”我一直以为了解他,这次却猜不透。
“干爹自有安排。”他目光安然,诚恳道:“我不在乎谁坐龙庭,豁出命上阵杀敌,也不是为了李家的江山。皇帝换来换去,太监永远是太监。我们这种人的宿命,从来如此。前程再耀眼,不过是一时的水月镜花,但于我而言,阿沅无可替代。”
这么说来,萧越人也参与其中,可他只字未提。
“说什么胡话!”我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语无伦次地劝他:“你先冷静一点,铤而走险不是办法……”
“嘘。”他竖起手指,示意我噤声,“此事早有谋划,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言罢转身告辞,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又露出我熟悉的笑容,带着少年的狡黠和天真。
我看不懂他的笑是安慰,是鼓励,还是悲伤的告别,只听见他决然地说:“倘若事有不备,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你置身局外,千万珍重自己。凡有余力,照顾好阿沅,不用管我。”
门打开,潮湿的风趁势卷入,吹起他流光潋滟的紫袍。随吉拎起前襟,袍角哗啦往下一砸,抬脚跨出槛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才发现,当萧越人不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见到他。
国公府守备森严,蹲了两天也不见他人影。而我只是公主身边的侍读,没有随意进出皇城的资格。
一个白雾迷茫的清晨,延生观又有稀客登门。
沈阁老要迎公主回沈府母家小住,态度不容商榷,连仪仗都已备齐。
只说明一件事,长安城内已经不安全。
李盈袖将外祖父请去书房,没让任何人跟进伺候,甚至有点刻意回避我,这很不寻常。
白崇景带人把四周守得密不透风,我无法靠近。只好抄小路抢先溜进隔壁,和书房中间还隔着方正的小天井,种一丛暗绿芭蕉,能遮挡视线。
距离太远,他们说话的嗓音又极低,关键的字句模糊不清,弄得我很焦心。
从离开皇宫,很多事无声而迅疾地发生变化。风声传到耳边,总是慢半拍,我甚至不知道陆先生何时调往中书省,由宰相提名任命左拾遗,可以随宰相入庭朝议。
中书省和门下省皆设有谏官,多为宰相喉舌,能面呈天子,秘匣上奏。直言得失的权力,令满朝文武忌惮。
凉州大捷,胜利的眩晕还未过去,陆如慎扔出一道奏疏,激起千重浪。
萧国公身居高位近十年,受过的弹劾数不胜数,但没有一次严重到这个地步。
争论很快演变成激烈的攻击。
“阉竖弄权,仅凭一家之言把持朝纲,天下苦之久矣!连民间小儿都口口相传,‘黄门太监抖威风,银子给他路可通’。只要国公一口担当,事无不成。”
有人冒出这样一句铿锵有力的声讨,吹响进攻的号角。
年轻的谏官们纷纷加入,跳出来揭发萧国公的诸多罪状。
我听得目瞪口呆,大致弄清了他平时都在忙些什么。
淫虐宫婢,藐视王法草菅人命;滥用私刑,捏造罪状排除异己;违禁偷藏军器,借寿光公主的名义不断蓄养私兵,全算在控鹤卫编内。对外公开声称的人数是五千,实际上远不止于此;奏院附近广开茶楼,为趋炎附势的党徒大开方便之门。平平无奇的茶汤,涓滴售价千金,仍供不应求。不花够银子,莫说登堂入室,连递拜帖的门槛都沾不着。
茶酒和盐都是皇商生意,重要的税金来源。沈阁老的儿子任盐铁转运使,那么这些茶叶的来路,很值得深挖源头。于是罪状又加一条,官船贩私,逃漏茶税。
这些事不是秘密,可从来没有人觉得,凭这些理由就可以把国公扳倒在地。哪怕再数出几箩筐,也只会白白得罪他,将自己置于险境。
察事厅子的密探手里,同样掌握着不少相似的把柄。官员们心照不宣地假装视而不见,生恐拔出萝卜带出泥,渐渐习以为常。
一开始,见惯风浪的老臣保持沉默,谨慎地观望事态如何发展,甚至在心里叹息初生牛犊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萧越人不曾为自己辩解,只是当着百官的面,泰然自若地对小皇帝奏道:“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流言既出便难以遏制,总要给诸位一个交代,尽管查吧。”
宰相是有备而来,当然不会让蓄势风雷的利箭落空。
流火乱窜的朝议持续数日,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直到摄政王亲自下场,提出新的指控。
以权谋私贪墨钱财,算不上天大的污点,大家都在做,很难让战功彪炳的萧国公伤筋动骨。真要揪出来就杀,朝堂早没人了。
当皇帝最忌讳的是什么,权臣营结朋党,久而久之必定动摇皇权。
李和舟愤然怒指,辅政大臣共同决议朝事,凡不先知会国公,便被他横眉呵斥:“天下之事,敢不由我?”
萧越人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并不重要。九千岁尤还尚可,“立皇帝”三个字,狠狠地逆刮龙鳞,小皇帝宁信其有。
陆如慎趁势落石,揭发国公卖官鬻爵,外放“京债”盘剥重利。
这是一种子钱(利息)奇高的质钱(高利贷)。
朝廷官员冗余,积少成多的俸禄,早已让国库不堪重负。许多官职不高的中下级官员,生活往往十分拮据。奉公数十载,买不起长安片瓦安家的,比比皆是。
人事变迁身不由己,他们又常被一纸调令出京外放,干不了几年就要换地方。不仅居无定所,还要额外添补一大笔安家费,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捉襟见肘者,甚至凑不出盘缠,无奈只得咬牙举债,京债便应运而生。
滚雪球般的子钱眨眼就翻翻,每笔放出去的债,收回时利润可翻足五倍。若还不上,次年转息为本,本再生息,息又生本,泥潭深不见底。只要沾上,十有八九破家散族。
有门路去借京债的,都是赴考、赴选、在京候选、赴任而举债的士人或官员。为还贷,他们又不得不加倍搜刮地方。
拿人手短,欠债就等于被捏住软肋,妻儿老小的安稳,官运性命前程,皆系于债主一身。
债主就是萧越人。
本钱从何处来?满长安的佛寺、道观,日日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钱,粗略算算也不止亿万,谓之“长生库”。
谏官们义愤填膺,忍不住当堂破口大骂:“阉竖贪得无厌,以重债胁迫官员,让神佛的殿宇沦为藏污纳垢之地,实乃佛口蛇心!”
满朝文武道貌岸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其中有多少是被蛀空的壳子?
风云突变,陆如慎给出致命的重击。这等危害社稷的重罪,不可能敷衍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