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纨。”
他在耳边唤我的名字,轻得如同叹息。我没来得及说话,被他揽住肩膀往胸前一压,牢牢固定住。
“你的脸皮怎么这样厚?”
他也不反驳,只是嗯一声。手还抚在我后颈上,像拎一只猫,让人浑身使不出劲儿。我扭过脸推他几下,没挣开,在黑暗里酸涩地闭上眼睛。
我以为自己已经想开了,没必要恨他,也舍不得伤他,造化弄人谁也没没柰何。可是当他出现在面前,同以往那样若无其事地亲昵,就觉得无比委屈。
“你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有本事躲一辈子!”
好容易挤出句质问,才发现嗓子带了哭腔。排山倒海的怨怼一齐涌上来,噎得无法呼吸。
良久,听见他低低地嗡哝:“我没本事,没有一刻不在想你。”然后就不动了,把脸埋入领口,深切又贪婪地吸气。
“就算婚约已成定局,你也不该瞒我。”我揪着耳朵把他拉出来,“我还纳闷范织云为什么对公主那样无礼,老是故意针对。这些都无所谓……普陀死了,死得好惨,是被她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借着窗外微光,能看见他面容惭愧,喃喃说:“没故意躲你。盐池的事是我当初考虑不周,本想私下解决……朝廷阻力重重,范希朝逼得太紧。”
灵州是悍御吐蕃的最前线,从去年十月,素枕石就开始着手酝酿,任用中兴之臣去镇守防蕃要地。四镇北庭兵,全部由邠宁移镇泾原,又把盐灵朔方军从河中抽调至邠宁,凤翔节度使则兼领山南西道节度使。
只手乾坤挪移,泾原、邠宁、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剑南道便可遥相呼应,呈扇形防御之势。
可如此一来,国公执掌的神策军成了摆设。没有军功的兵权,无异于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很可能面临裁撤削减……后果堪忧。
萧越人不想坐以待毙。回京后,立刻奏请:“以京兆之好畤、凤翔之麟游、普润隶神策军。”
那三个地方,都是京畿西北的要地,与邠宁、泾原夹成犄角之势。若吐蕃入侵,首当其冲直指泾原,而非神策军的屯区。
他以防藩之名,提出让神策军出镇,既可助援策应邠宁和泾原,又能在充当京畿屏障时不处于前线,保证兵力不被削弱。
这一番主动示弱,回避锋芒的举动,恰恰迎合天子的心意。神策军原是西北边军,后来变成皇帝亲军,战力很强,却一直掌握在宦官手里,由崔朝恩交给萧越人。
小皇帝羽翼未丰,皇位还没坐热乎,已经几次三番流露对国公专权的不满,这才有了“军器使”的用武之地。
素枕石不但不反对,还奏请将兴平、武功、天兴、扶风四地归隶神策军。范希朝的盐灵朔方军,就驻守在邠宁。这当然是婚约好处,否则宰相夫人怎会平白无故去认干女儿?范织云只要还有口气在,哪怕重伤残废,联姻也不可更改。
获得京畿西北要地后,萧越人马上派出为数不少的在京神策军前往驻屯,以宣示对三地的所有权,暂且缓过一口气。
这着险棋是被逼着走的。与宰相合流,等于宣布跟广平王决裂,彻底杜绝动摇皇位的可能。至于来自摄政王威胁,恐怕要拿他当刀使了,一旦失败,下场跟弃子无异。
神策军调出京师,也是拔掉萧越人手中的利器。往后怎么应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为防止他反悔,素枕石肯定还留有后招。要他尽快履行婚约,迎娶范希朝之女,不过想在明面上形成牵制。
谁都能看出,素盛儿的儿子天资平庸,找不到半点明君的影子。分明只是个心性不定的顽劣少年,任性而天真地玩弄着突如其来的权力。对太傅太师,也经常当面顶撞讽刺。
听说前不久,小皇帝闹着要出宫玩耍,被拒绝后,索性效仿东、西两市,在宫里也办了个热闹的市集。还命宫人都换上平民的衣服,假扮商贩陪他玩耍;自从迷上斗鸡,高价买来日日逗弄。不知怎么养死了一只,照料斗鸡的小太监竟被当庭杖毙……凡此种种,荒诞不胜枚举。
无人胆敢约束天子,再这么胡闹下去,他迟早成为一代昏君,断送大晏的江山。
我脑子有点乱,“谁当皇帝,对你很重要吗?你觉得广平王有开创盛世的潜质?”
世上想当皇帝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随他们斗去好了。无论谁执掌江山,他的身份不会有任何改变。宦官永远是宦官,何苦去参与那么危险的事。成功了叫改朝换代,出点差错就叫谋朝篡位。
“不重要。”他沉默了下,神色却很犹豫:“但皇位上坐着的人,可以只凭一句话,就把宦官的命翻覆在股掌之间。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一心一意地保护你。而不是连累心爱的人亡命天涯,日夜担惊受怕。”
“那你做到了么?”我灼灼望住他,“范织云在球场上玩儿阴的,差点害死我。但凡我早点知道,也好有个防备。不管你遇到什么坎,我们可以一起商量,想办法解决……而你选择逃避隐瞒,我真的很伤心。”
“是我的错,阿纨对不起。”
听到他忏悔,眼泪反而更止不住,无声地滚落。
他不说话了,低下头,在黑暗里吮去泪珠。一下一下,小心翼翼,伤感又自责。唇瓣沾湿泪水,让亲吻也变得苦涩。
心头剧烈抽痛起来。一定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就这样泥足深陷,越陷越深。不管他做了多过分的事,还是会原谅。
“做养尊处优国公夫人,还是亡命天涯的朝庭钦犯,对我并不重要。”我摸摸他消瘦的脸,颤声说:“长生,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也愿意相信你。有没有蛊毒,都不会改变。可是……”他的手环在肩头紧了紧。
“可是我不想像我娘和阿沅那样,放弃自尊,受尽屈辱地活。”我缓缓叹口气,终于艰难地把话说完:“我不给人做妾。你要和范织云成亲,就别再来见我了。我可以一辈子不爱别人,也可以一辈子都不要你。”
“没有可是。”他骇然定眼看了我好久,收拢手臂得更紧,“禁军都去了该去的地方,婚约不是不能解,你容我想办法……我只爱你一个,决不会娶别人。”
我还想开口,他的唇便封上来。无所不至,不管不顾地,有些急切和粗鲁,但一点也不讨厌。
“长生……”我攀住他的脖子,匀了很久的气,忡忡说:“我学艺不精,花船行刺已经打草惊蛇,不得已伤了广平王……”
他立刻皱眉,神情既愤懑又懊恼:“还好意思说!趁我不在,把自己卖去平康坊,就一点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次算你侥幸,宰相府就在中曲。平康坊里光奏院也有十五个,一墙之隔埋伏多少暗卫你知不知道?“【奏院:各地方驻京办事处】
我被他瞪得心虚,“不是办成了么,没、没出太大差错。”
“别再轻举妄动。杀李惠琮的事闹得很大,风声两三年都未必过去。你要报仇,我替你办成,以后不许擅自行动。也不许……”
“不许什么?”
他用力扳过我的脸,气鼓鼓在颊边咬了一口,“不许再跳舞给别的男人看。”
我忍不住想笑,原来是气这个么。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忐忑中泛着些许甜蜜。
“也不算跳舞……我没学过那个,就耍了几下剑来着。”
他蹲在那里,怒气难以平息,还在梗着脖子数落:“广平王打了就打了吧,他自己也没脸声张。敲晕而已,算什么受伤?就该下手再重些!好歹是个王爷,见了漂亮姑娘就两眼放光,这毛病早晚得给他治治。”
我发现自己很容易被他带偏,现在是讨论广平王节操的时候么?我又没跟别人有婚约,怎么搞得好像多对不起他似的。
“哎。”我拽他袖子。
他沉沉地唔一声,脸却不转过来,只拿眼梢暼了暼,“干嘛?”
“你好像对平康坊很熟哦,以前常去?有没有相好的娘子?”
“我……”他愕然回头,用力过猛牵扯到肋间的伤口,不由吃痛闷哼。
看样子伤势还没好全,我忙扶他坐在条凳上,没心思再打趣。
“对了,同允怎么会在长安,你要他回来的?”
他说不是,“同允如今是自由身。等下次见面,你自己问他好了。”
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守捉郎,除非主动出现,找是没处找的。
我很快就知道同允在做什么。
两天后,传来范织云投缳自尽的消息。
每到深夜,我在延生观庭院里吹响竹笛。是那晚同允在范府吹过的曲子。音调记不全,只能反复吹奏还有印象的那一小段。
接连五日,终于有了回应。
鬼魅般的黑影,轻灵无声,飘飘然落在身后。
“为什么还要回长安?”
黑影藏进浓密的翠竹深处,仿佛连月光也会灼伤他的影子。
有风吹过,竹叶窸窣里,传出熟悉而平淡的嗓音:“曾经有个人跟我说,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已经选好了。”
“同允……”我无奈叹气,“你不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吗?我不是你的主人,谁也不能命令你去冒险。”
“没有主人,或许……可以有朋友?虽然这对我很陌生。”他难得地笑笑,“为朋友做点事,无需计较。”
“那也用不着把范织云杀了,她爹不会善罢甘休。”
“三娘还不太了解守捉郎做事的方法。”他的口气依然波澜不惊,“把尸体伪装成意外或自尽,是为了掩盖行凶的真相。我们不需要这样,杀了就是杀了。能死在守捉郎手上,通常比较痛快,不会受太多折磨。杀一个身受重伤不会武功的女人,也用不着几个月那么久。”
“真的是……自尽?”
同允告诉我,范织云被普陀抓伤,并不致命,然而面容尽毁。虎爪挠过的皮肉,像钉耙犁过的土地,再也无法平滑如初。
范希朝找遍名医也无力回天,但从未想过放弃这桩婚约。
同允搜集了他在边境私贩军马、垄断盐酒等罪状的证据,仍难以奏效,不过暂时牵制他一时半刻。所以那天晚上,动静闹得惊动大半个长安,范希朝竟肯忍气吞声放我们走。
宰相自然也在这些生意里分一杯羹,官官相护,没那么容易扳倒。
双方僵持之际,范织云突然把自己吊死在房里。花容月貌寻不回,她不能忍受余生都要面对丑陋的残躯。
众人皆知圣上赐给国公的未婚妻一头白虎,谁知那虎凶性大发,把范小姐扑咬致死。人都没了,婚约沦为令人惋惜的空谈,一段公案就此尘埃落定。
如履薄冰的平静下,我再次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