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掉的,我当然知道,不过躲得一时半刻罢了。
逼到节骨眼,免不了又是一场血战。可我不愿再滥伤无辜,为一个李惠琮,无端赔上更多性命。
束手就擒也不行,公主的侍读打伤皇子,又杀害朝廷命官,让李盈袖如何置身事外。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就只能跳江了。离红蓼渡口已不算太远,能不能游到岸边看命。运气不好沉尸江心,悬案便死无对证。
我默默叹口气,收刀入鞘,“我和你无冤无仇,不想杀你,你就当没见过我。”
言罢转身走向窗边。
暴雨如注,激荡得曲江难平,放眼放去漆黑一片。渡口在西南方向,却看不分明,只有几盏残破风灯发出微弱的光。
就在我横下心,准备闭眼一跃的瞬间,男子再度开口:“会弹琵琶吗?我教你。”
我诧异地望向这个年轻的西域琴师。
他身量不算太高,但在男子中已经算是挺拔颀长。穿月白左衽圆领长衫,葡萄纹织帛腰带,是来自天山以西的衣袍。和那些风尘仆仆的胡商打扮不同,粗犷中亦流露出细微的考究。
喧哗雨声里,这份儿超然的从容淡定,让慌乱逐渐平息。
兵刀破门而入时,我正偎在琴师怀里调弄那把龟兹琵琶。捏着木拨片的手,被男子拢入掌心,有节律地迂回扫刮。
侍卫领还算客气,揖手称“曹师”,简单说明来意。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琴师才抬起头,悠悠开口道:“你们随意。”
房间被逐寸搜遍,床底、箱笼无一遗漏,连被褥都挑开查看,仍一无所获。
侍卫领狐疑地指着我:“这位娘子是……”
我瑟缩一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将脸怯怯埋入琴师肩头。
“师妹莫怕。”他温声安抚,亲昵地在我背上拍了拍,又对侍卫领解释:“润娘不是平康坊的人。乐工人手不够,邀她来帮几日闲,顺道切磋琴艺。”
他们要找的是波斯舞姬巴哈尔,深夜与琴师对奏的,不过是个洗尽铅华的女乐工。
不远处突然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吸引官兵注意。
船板不比泥壁,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李惠琮的尸首被另一队侍卫发现了。
侍卫领匆匆带手下赶去查看,临走前丢下话:“船上有刺客行凶,勿要随处走动。”
眼皮底下真出了人命,够他们忙活一阵,暂且顾不上盘问我俩。
门重重关合,震得我浑身一颤。
“怎么停了?”琴师扶正琵琶,淡然吩咐:“弹下去。”
乐曲若中断,定会引起侍卫怀疑。
我笨拙地继续,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只随琴音而动,如此清澈深远,毫无杂念。
“挥洒向前称作‘琵’,挑拨向后是为‘琶’。”他放慢动作,灵巧的手指操练给我看。
龟兹琵琶和中原的五弦琵琶不同,四弦曲项,刚柔相济,音色明快幽婉兼而有之。
铿锵不止,盖过外面纷乱的吵嚷,夹杂雨声嘈切,浑入无人之境。
曲调在他手中由低渐高,一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此起彼伏。然后一阵沉寂,余韵绕梁仍紧扣心弦。
“你为什么帮我?”
他放下木拨片,漫不经心地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既不愿深谈,我也无意勉强,随口问:“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可有词作?还挺好听的。”
擦拭琵琶的手顿了顿,“曲是故人旧作,失落不全,如今只剩这一段了。词么……”琴师垂眸低道:“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眼前飞絮谁怜取,一世飘零寄在风。”
悲善才。这段诔文,我闭上眼也能倒背如流。
曹氏揉吟……难道真有这么巧?
“你是姜仙芝的女儿吧。”琴师寥落地挽起唇角,“姐姐留下的乐谱里,夹有一张知己的画像。画中女子,长得跟你很像。”
我惊得跳起,“你到底是谁?!”
“曹保保。”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神情安和如常。
原来曹妙达的弟弟一直留在长安,并未远走他乡。如果不是被阿娘的事牵连,这对琴技造诣非凡的姐弟,前程不可估量。
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曹氏的新调胡乐不会断绝,一定可以从长安扬名四海,在世间源源流传。
船身轻微震荡,已近泊岸。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曹保保旋身而坐,留一个怀抱琵琶的背影。
四弦铿锵又起,翻搅得风疏雨狂。
春水寒凉,骨头缝里犹如针刺,我咬紧牙关,潜在水中沿江游出三四里,才从大慈恩寺旁荒弃的拱桥底爬上岸,累至浑身虚脱。
附近有条隐秘的夹道通往鬼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换掉湿衣潜回延生观,已是晓色初露。
城中果然戒严,张榜缉拿行刺太仆寺卿的女刺客。
李惠琮的死跟西市倡女脱不了干系,在坊间传出许多风言风语,到处都在议论这桩香艳离奇的刺杀。听说案子已交由大理寺查办,搅得人心惶惶。
谁也想不到,真正的刺客就藏在公主府里。
各路消息甚嚣尘上,但我没听到任何有关广平王的字眼。朝廷把风声瞒得很紧,活人的名声,当然比死人更重要。
消失半个月,我带回一大堆海外诸国的香料和新巧玩意儿——来自护路那婆慷慨的馈赠,用巴哈尔的身价银子所换,从此两清。
公主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我在外面干些什么。彼此心里都明白,从离开皇宫,我们注定要走向不同的道路。
对着琳琅满目的物件,李盈袖兴致大不如前,脸容淡得没有任何精神。一一观赏过后,随意拣了几样香枝留用,余下的分赐给众人。
气氛很自然,娘子们却一个比一个神色凝重。
一开始我只觉莫名尴尬,片刻后就明白,为何这沉默让人难受——延生观少了一个人。
看似平静的空气里,隐藏着悲伤的秘密。
“阿沅呢?她怎么不在?”
没人回答。
李盈袖转过脸,长长叹一口气。
桑蝉眼角红红的,提起袖子不停抹泪,“阿沅她……嫁人了。”
“呸!嫁只鸡也比嫁给那混账行子强!”青黛跺脚恨声道,“怪我没照看好她,叫那‘神鸡童’明火执仗强占了去!奸佞当道,搅得朝廷乌烟瘴气,这天下哪还有王法!”
谁敢上公主府抢人?我愈发茫然,“神鸡童是什么鬼东西?童子鸡?”
“你先别急。”鹭娘在我手背上轻拍了拍,“随我来。”
阿沅的房间空荡荡,日常贴身所用之物,统统消失不见。鹭娘说,全都收拾好送到贾府去了。
地上敞着几口大箱子,里面摞满兽皮。细看是完整剥下的整张狐皮,白狐、灰狐、银狐应有尽有。
鹭娘说,这些是贾昌送来的“聘礼”。狐狸皮不值什么,贵重之处就在于,其中有几张罕见的火狐皮,是圣上“打夜狐”亲手所猎。
“贾家小儿年十五,富贵荣华代不如。”
这首跟喇叭歌一样悄然兴起的童谣,唱的正是御前新宠,中贵人贾昌。
凡上有所好,下必追捧。小皇帝新近沉迷斗鸡,靡费令人咋舌。王公子弟皆以斗鸡为乐,这股风气很快从宫廷蔓延至民间。
年轻的宦官贾昌,以能养出凶猛的斗鸡而进幸御前,号之为“神鸡童”。
小皇帝一味抬举新宠,金帛之赐,日至其家。目不识丁的鸡童,靠斗鸡便能得到高官厚禄。独此一人,占据京郊的甲第、名园、良田竟多达一半。恃宠的骄恣,昂扬不可一世。
贾昌与圣上年纪相仿,不过是个年仅十五的少年,行事跋扈自不待言。嚣张的气焰日益高涨,连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也要怵其鼻息。士庶纷纷为之不满,却无可奈何。
泼天的权势富贵加身,锦绣长安沦为草包们为非作歹的乐园。
贾昌仗着有小皇帝撑腰,无所顾忌地敛刮民财,又网罗了大帮轻浮投机的党徒,镇日游手好闲,争蓄妻妾、斗富寻仇、淫人妻女……坏事干尽,被京城百姓嫌恶地称为“牟贼”。
年轻的宦官起势突然,离不开天子刻意纵容。
素盛儿死得不光彩,当时只有萧越人在场,是非全凭他一面之词,终归化成埋进小皇帝心头的尖刺。
萧国公权倾朝野太久,久到令人生厌。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介宦官功高震主,不如在卧榻之侧,重新培植心腹。
这无疑是个危险的讯号。以贾昌为首的宦官派系,正飞速崛起。一家独大的局面,从此不会再有。
鹭娘告诉我,九天前,青黛同阿沅结伴去东市买布,迎面撞上贾昌及其党徒。
她俩躲避不及,阿沅崴了脚,被贾昌借机调戏,竟当街把人强行掳走。
公主让控鹤卫围住贾府要人,几番交涉不成,只得亲自进宫面圣。谁知贾昌先下手为强,厚着脸讨一道恩旨,要求把公主的婢女赐给他做妾。
小皇帝和稀泥,觉得无非是个奴婢,赏给近臣又如何?反而责怪皇姐小题大做,扭头就叫上贾昌和一群宦官玩手搏去了。
木已成舟,公主力争无果,回来气得病了一场,对乌烟瘴气的朝廷愈发意冷心灰。
我看着那些狐皮,胸上像被闷闷地击中一锤,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打散。
想起那羞怯怯面容,唇边漾起天真羡慕的笑,说,明庭姐姐,你就是去陵地敲木鱼,我也要跟着你。
把阿沅从宫里带出来时,她并不太相信,从此以后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只是又一次安静地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试图让她理解,我不是要主宰她的未来,只是想让她有更多选择。但她苦涩地笑笑,告诉我她心里的话,对随吉的爱慕,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宦官和宫女有染,即使在风气开化的时代,也为人所不齿,会影响他的前程。哪怕有朝一日,随吉能像萧国公一样位极人臣,娶妻必是皇家指定的官门千金,怎容得下一个没背景没倚仗的小宫女。以崔翁当年之显赫,迎娶京兆伊之女后,也未敢蓄纳姬妾。
但她仍鼓足勇气,毅然跟我走出宫廷,默默无闻地留在道观里,不肯离她的妄想更远。她甚至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哪怕当个女道士了却余生,还能时不时听到随吉的消息。
每一天,努力而温柔地活下去,呵护着心底那簇小小的火苗。然而平地卷起恶风,把卑微的期待扑得支离破碎。她等不到随吉回来了。
随吉刚披上紫袍没多久,又是萧国公的干儿子,两派阵营泾渭分明,早晚要撕破脸。贾昌不过要借此事打压政敌,宣扬圣宠。
阿沅何辜,就这么沦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她向来胆小,落在那伙恶贼手里,该多么害怕,身边却连一个能求救的人都没有。
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可那是圣旨,就算我在,又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