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摇浪,四周笙萧渐起。
龟兹伎的歌喉婉转柔媚,唱的是风靡长安的“善善摩尼”。夹杂着凤首箜篌和觱篥,曲调颇有西域风情。初见繁华的文人举子们乐而忘形,随着拍子击节相应。
暖阁里都是王侯亲贵,从三品的太仆寺卿,也只坐在陪席上。京城的富贵养人,李惠琮身量丰润不少,两腮微松,眉目间尽是浑浊之气。
我在金丝翠纱屏外候着,止不住阵阵紧张。
距离是够近,总不能当众刺杀他。求其元的出价在揭晓之前,都是保密的,不知最后会落在谁手里。无法控制的走向,难免让人忐忑。
然而事已至此,中途放弃又不甘心。我曾尝试潜入李惠琮的住处,这人亏心事干太多,防备心很重,侍卫把整个府邸守得像铁桶,根本无隙可寻。
歌唱完了行酒令,再以舞助兴,侍从来催舞姬上场。
我连声应喏,打眼瞥见这人腰间所挂牙牌,一颗心猛地下沉。
千算万算,没算到广平王竟然在场。
现在想走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进,扑面而来是一股闷鼻的浓香。
樽壶酒浆稠似蜜,触目浓烈丰饶,每张脸都被欲望照亮。娘子们媚笑如波,依偎在各自的恩客身旁,香罗翠袖染酒渍,天真狂放地纵情行乐。
脱掉猩红皮靴,裸足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脚心微麻酥痒。
软剑是没开过刃的,灵蛇般软颤,软不过我挂满宝石珠链的腰肢。临行前假母认真叮嘱,你没正经学过波斯舞,只管跟着节奏扭摆就行了,花剑不过是个噱头。
剑舞得好不好,不要紧。重要的是怎么把眼风递出去,面纱下的唇角如何若隐若现地掀起,如何快又如何慢,恰到好处地展露灼灼春心——不必多,似有若无足矣。艳丽到极致,恰需一点留白,让男人用无穷无尽的欲望和想象去填补。
乐手们纷纷起奏,都昙鼓、答腊鼓越敲越急,一时歌鼓喧天。
龟兹琵琶弹拨得铿锵铮然,昏天暗地旋转不停,我早已辨不清颜色,只听见四肢银铃乱响。
乐声戛止,满室流光仍浮糜动荡。
斜倚在蟒妆绣堆里的皇子合拢折扇,轻敲几下掌心,忽而朝我一指:“面纱摘下来。”
我依言照做。
偏转过脸的瞬间,看见那日保唐寺外的官员,凑在李惠琮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不动声色地点头,眼色往上首瞟了瞟,仿佛犹豫不决。
少卿,奴子端来一杯葡萄美酒,说是太仆寺卿所赏。
这就有了几分眉目。
“她叫什么名字?”李玄微没直接搭理我,只曼声去问坊主。
坊主堆着笑矮身上前,叉手一揖到底:“回禀殿下,小娘子名叫巴哈尔,汉话说得极好,是南曲调教的新人,现跟在洛真娘子身边学规矩。”
李玄微淡淡哦一声,审视我两眼,又问:“这名字可有什么说法?”
我把头垂得更低,恭恭敬敬地答:“在波斯语里,巴哈尔是‘春天’的意思。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凡进士及第者,有在长安城中看花的风俗。今日座中诸客,无不是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借了前人两句诗,正中其下怀,马屁拍得宾主尽欢。
左首一位着云锦襕袍的贵公子嘿一声,“七郎,这波斯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齿,比西市那些个木头美人不强多了?”
李玄微听罢,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别的表示。手中折扇哗啦抖开,自顾轻摇慢舞。
俞洛真这样当红的头牌,是不屑跟新人争风的。只将葡萄剥成一朵晶莹剔透的倒垂莲,纤纤素手托着,仔细喂入他口中。
毕竟是尊贵的皇子,身边早被花魁娘子们围得水泼不进,劝酒撒娇各显神通。论风月场上的手段,我自然是比不得她们。
宴过三巡,帛金揭底,没有人出价敢比广平王更高。
稀里糊涂被送进厢房,我整个人都傻了。
原先还盘算,“获其元”的是李惠琮最好,他在席间独赏我一杯酒,明显有意于此。如果不是他,大不了一起杀了,反正贪欢好色的都没好人。
现在怎么办?杀皇子是万万不行的。
窗外的曲江池深不见底,我水性不好,跳进去等于找死,
在屋里急得乱转,心似油煎。捱到后半夜,木廊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心头一凛,抓起果碟里的枣儿朝灯笼弹去,烛火幽幽闪灭。
紧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月色凉如水,照进一片霜白。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粉尘悬浮飞旋。一个颀长玉立的身影从外面踏了进来,白绫袜映着紫藤色缚裤,膝襕上有横织的蟒纹。
他醉得深,步子有些摇晃不稳,好在身边没带侍从。
我下意识往胡床的角落里缩,气都不敢喘,两颊火辣辣地烧到耳根。脑子一热,就想要不干脆劈死他算了。
“把窗关了。”李玄微语声慵懒,亦进亦退捉摸不透。
我只好挪过去关窗,回身却见他已盘腿坐在榻上,含笑道:“来与本王倒杯茶。”
红泥小炉窝着炭,汤瓶还是热的。我很紧张,腕上的银铃发出些微颤动,带起细细声响。
茶斟好了,递过去他又不接,将折扇的玉骨点在我腕侧滑动,“慌些什么?”
滚烫的茶水霍然打翻,流到他盘坐的绣褥上,浸濡了如意云纹长衣。被打湿的袍子贴住身体,显出大腿刚而柔媚的线条,像他在扇面上的题字一样行云流水。
“奴该死……”我慌张地去擦,一面去扶住倾倒的茶盏。
他俯下身,似逗弄猫儿般,纤长的手指如风一般扫过腮边,“别怕。”
有种漂浮不定的诱惑,在周身流转。
怕你个大头鬼!拼命忍住翻白眼,忽然又想,他没喝我倒的茶,是担心里面下毒么?谨慎到这种地步,比想象中更难应付。
我急着脱身,一出溜滑下床,强笑道:“奴去唤人给殿下备汤沐……”
“要跟本王鸳鸯共沐?”李玄微用力攥住挽臂纱,抬起头深望我一眼,唇边带着古怪的笑,“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神色似醉非醉,眼神却清醒。
唔,胡姬能被皇子看上,确实是难得的好运气。可我心里有鬼,怀疑他是否另有所指,愈发惶惑不安。
容貌可以改变,人的声音很难掩藏。莫非他已经识破伪装?
冷汗泠泠,我觉得脸上的面具都快挂不住了,就要融成一滩斑斓的泥。
我惨笑:“殿下……不要那么着急……”
心虚地拉扯几下,他不肯放,柔脆的薄纱骤然撕裂,大片肌肤袒露在月色里。
我被拽得脚底踉跄,不敢再往深想,咬牙一掌劈把他劈晕。
李玄微吭都没吭一声,软软栽倒。
谨慎有什么用,秀才遇到兵,就看谁狠心。
我把人事不省的皇子扶回床榻躺好,换夜行衣遁出。
管他翡翠寒衾谁与共,一宿春梦醒来,胡姬变成鸳鸯飞走了。
狂风再起,夹岸的树影似怒涛起伏。
厢房内灯火大燃,烛火映上桃花纸,有魑魅魍魉摇曳而生的姿态。
伸手轻轻一推,窗像是被风吹开的。
江风灌入,将灯烛尽数扑灭。
我提气跃上横梁,没发出一点动静。
屋里的人欢情正浓,天塌地陷也顾不得。
就着朦胧的光朝下看,衣裳东一件西一件散落满地。一男一女赤身相叠,手脚缠绕成奇怪的姿势。床帐摇晃个没完没了,娇嗔吟哦不绝于耳,似痛苦又似欢愉。
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子头上的钗环,一下下撞击玉枕,发出清脆的响声。很有规律,像老僧敲木鱼。
这就是闺房之乐?乐在哪儿呢。原来那些王孙贵胄豪掷千金,就为了跟小娘子光溜溜抱在一起碾来撞去,瞧着没多大意思。
李惠琮是李王妃的兄长,跟我虽无血缘,我也叫过他舅舅。个老不修,明明有妻有子,还这么没遮没拦的放荡,真不要脸。
眼睛辣得难以描述,月亮都替他臊得慌,悄悄躲进乌云里。
我有点沉不住气,不想再干耗着,从袖里摸出一颗迷香塔子,弹进桌上的瓷杯。
迷香遇水即化,腾起一股袅袅白烟,无痕无迹。
刚过半盏茶,帐内云雨收歇。
我从房梁跳下,拔出狼牙匕,狠狠捅进他的喉咙。刀柄打个转,再拔出来。
又一个。
杀他的时候,跟杀其他人一样没什么感觉,都是死有余辜。
血涌如浆,从颈侧的黑窟窿里喷出。女人睡得很沉,半个身子全浸在血泊里,毫无知觉。
我捂住李惠琮的嘴,麻木地看着他在濒死的恐惧里蹬腿抽搐。一张油腻浮肿的脸,逐渐褪成尸白。
他濒死前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子暴凸。瞳孔深处,浮出陌生而妖艳的波斯面孔。我笑一下,把面具沿耳后揭掉,扬手扔出舷窗。
据说人刚死不久,魂魄尚未远离,还徘徊在肉身附近。那就看个清楚吧,冤仇有主,早晚分明报应。
明天的长安城一定很热闹。李惠琮的死讯传出,会连累整个朝廷跟着颜面扫地。
赌近盗,奸近杀,这下场很适合他。死在娼优床上,一辈子的名声别想要了。
我把染血的夜行衣一并丢进曲江,再将地上的衣裙捡起来穿好。刚收拾停当,就听见外面喊声震天。
“抓刺客!有人行刺殿下!”
近处的声息更清晰可闻:“一间一间搜,船没靠岸,那波斯女跑不掉!”
到底还是李玄微那里出了纰漏。
皇子白龙鱼服,游乐于烟花地,跟着护驾的人里必定不乏高手。房内没有任何动静,蹊跷不合常理。侍卫若唤之不应,很容易发现他昏死过去。
也可能是我不敢伤着他,出手太轻,李玄微醒得早。
原打算得手后,静待画舫泊近红蓼渡口,就能弃船而逃。现在出此变故,顿时落进插翅难逃的困局。
照他们这么掘地三尺地搜查,要不了多久,李惠琮的尸体也会提前暴露。
酝酿了一日的雨,终于在黑云压城之下,瓢泼恣肆地倾落。
火光蜿蜒逼近,我冒雨翻出窗外,沿狭窄的檐梁钻入隔壁。
屋内陈设简单而不失精致,虽比不得皇子官员的厢房奢华,也是画舫中的上房。
红烛昏暗,灯下独坐的胡人男子,胸前横抱一把龟兹琵琶,正在慢拢调弦。
半夜闹刺客,携风带雨地闯进一个大活人,半点也惊扰不了他的专注。
男子偏着头,微微攒眉,仔细聆听弦柱的动静。拧过来,扭过去,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镇定得我几乎以为他是个聋子。
聋子怎会做琴师?故弄玄虚!
我提着匕首,飞快地掠至他身后。
男子突然开口,嗓音如流泉轻叩:“再等一下,快好了。”
我愣住,怔怔地看他旁若无人地摆弄那把琴。终于调整到一丝不差,随手拨弄几下,滑出一连串流畅清音。
男子满意地舒口气,“成了。”顿了顿,才问:“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我回过神,把刀锋压在他颈侧,低声威胁道:“敢乱叫我就杀了你。”
他终于注意到外面的动静非同寻常,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你行刺广平王?”
“广平王活得好好的,我杀的是李惠琮。”
“宁王妃的长兄……你跟他有仇?”
“少废话,问那么多干嘛。”
他朝右侧的木板壁望了一眼,再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他们很快会搜过来,你这样是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