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势道凌厉,尹鹤拓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步态已见凌乱。
我不敢离小童太远,想去帮他却抽不开身。哭声扰得人心浮气躁,偏偏四周连块石头也找不见。
万般焦灼之际,突然摸到怀中黑沉沉的物什。挟在指间,运足力道扔出去,不偏不倚打中那刀身七寸。
一记铿锵,头领执刀的虎口震裂,陌刀从中折断,刀把当即飞脱。
“都住手!”我挣起身,指着那头领高声呵斥:“伤了南诏世子,挑动两国干戈,怕你担待不起!”
头领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痛到面容扭曲,嘶嘶倒抽凉气。兵卒捡起“暗器”,翻来覆去摩挲辨认,大诧不已,径直上前盘问:“你们究竟什么来历,身上竟携有此物?”
那是凤阳阁的腰牌,中间錾刻“寿光”二字,大小不过三寸,其质非金非石。秘药浸炼的木质幽香散逸,比玄铁更坚硬。一朝虎落平阳,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头领喝住他,满面狐疑:“娘子是凤阳阁的人?”
“知道还不快滚!”我劈手夺过腰牌,高举在头顶,“控鹤卫就在附近,谁敢放肆!”
这厮被唬住,又从头到脚把我俩仔细扫视一遍,终于拱手试探:“阁下自称南诏王世子,可有别的凭证?”
“尔等目无法纪,仗势欺凌百姓,光天化日有目共睹。”尹鹤拓紧拧双眉,怒而甩袖道,“莫如一起去见官,总能找到说理的地方。”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官职越低的兵卒,越不容易打交道。
再纠缠下去难以收场。头领讪讪认栽,低声下气赔不是,匆忙收队。
既已挑明身份,便无需再向府兵交代。趁天色尚早,我跟尹鹤拓把小童送回家中。
沿途见他没精打采,借落日余晖一瞧,被鞭子抽过的掌心仍流血不止,上臂也落下几环蛇形鞭痕。总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先带他回延生观包扎。
香烟缭绕,亭苑静好。
窗下是大丛荼蘼枯枝,沿着青苔粉墙,枝枝蔓蔓攀上来。织网似地,张眼望不到边。
尹鹤拓褪去外衫,惫懒地歪在榻上。袖子快捞到肩膀,露出整条光洁的胳膊,慢悠悠问:“衣裳可有妨碍?师姐若不嫌弃,脱了中衣也行。”
“我嫌弃。道门清静地,让你进来都算坏了规矩,不用脱光那么夸张。”
用玉簪挑起药膏,小心涂抹伤口,视线不自觉略往上瞟了瞟。平素遮掩在宽袍大袖下的身体,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那么斯文翩翩的一个人,至少看上去是柔弱的,谁知线条十分紧致结实。骨肉匀亭却不失力度,是种并不粗犷的美。想必这些日子,他私下也没懈怠,练功颇有长进。
“师姐轻些……疼。”
小子如娇如嗔,冠底垂落几缕碎发,拂在玉琢般的面庞。嘴上嚷疼,眼角却含着笑,很有几分我见犹怜。
我解不动这么复杂的风情,轻易不为美色所惑,只顾板着面孔教训他:“烦恼皆因强出头,学艺不精就消停些。再有下回,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尹鹤拓龇牙咧嘴,戏谑道:“为师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下回还敢。”
“少来这套。”我瞪他一眼,“巧言令色必有所图,麻烦你有话直说。”
“什么都瞒不过师姐。”他伏在迎枕上直吸气,委屈地嘟囔:“元正有七天的假,我……没地儿可去。”
晏、蕃围绕河西走廊的争夺暂告一段落,重回对峙的僵局。
几次战争接连受挫,吐蕃起了内乱,王庭分裂互斗。赤松赞仅用短短数月,便以铁腕平定噶氏叛乱,论钦陵兵败自尽,余下的党羽也被大肆剿杀。
论钦陵的弟弟论婆赞率众投奔大晏,被安置在凉州洪源谷。帝国的怀柔之策,却惹来新的麻烦。
吐蕃大将麴莽布支率军数万攻打凉州,征纳了许多吐蕃贵族子弟参战,号称讨伐噶氏余党,队伍兵械精良,衣甲光鲜。
随吉在凉州打下这场胜仗,六战六克,大破吐蕃于洪源谷,此战威震羌胡。吐蕃不仅没能拿下凉州,反而损兵折将。
趁此良机,滇西乌蛮又反。南诏王暗中给予支持,让吐蕃再度深陷泥潭。面对洱海一带此起彼伏的叛乱,历来能征善战的蕃军也奔走不堪,疲于应付。
这个人情卖得恰到好处。南诏王拿出了实打实的诚意,尹鹤拓在长安的待遇明显好转,都能出宫遛弯了。
天下纷纷扰扰,仗怎么都打不完,听来听去也习以为常,我还是替他高兴。
连阿沅也有了指望,待随吉班师回朝,再向公主求一道恩旨,成全这对有情人。留在宫里是没盼头的,不定熬多少年才能发放。把她要出来,往后好好的成个家,世道再乱,两人搭伴总有个依靠。
高兴归高兴,尹鹤拓是真的无处落脚,看样子打算赖着不走。
赶上年节,大明宫里讲究繁多,迎来送往的应酬免不了。王世子的用度都从国库支应,手里没有余裕,捉襟见肘未免尴尬。我体谅他的难处,禀明公主,留他在观内躲个清净,不让随意走动也就罢了。
掌事和家仆大多放归各家团圆,道观比往日更空旷冷清。余下都是凤阳阁的旧人,陪公主过了一个不太热闹也不算冷清的新年。
公主爱吃甜,我去灶下赶着做了一锅“胶牙饧”。用糯米和麦熬成糖稀,半融半凝时,呈焦黄透明的琥珀色。入口粘糯甘甜,能粘住牙,是守岁必备之物。
这种糖制作不易,平日很难吃到。我切下一大块,拿油纸分包好,送去给宫观外值守的控鹤卫。
门前雪深三尺,鹅毛飞旋。白崇景冰雕似的一张脸,眉睫上都染了霜,说话的语气比雪还冷:“某不是稚龄小儿,多谢澹台娘子好意。”
“是公主特意吩咐的,见者有份。”我抿唇笑笑,说:“宫外的第一个除夕,取同甘之意。”
“人人都有?”听闻是公主所赐,他犹豫片刻,冷冽的眉宇似有松动。
“白将军这份与众不同,要趁热吃才好,还请不要推辞。”
他终于接过纸包,小心揭开。里面还有一份巨胜奴寒具,油炸撒子上浇了酥蜜糖浆。
民间应节,家宅里的废旧之物不可随意丢弃。破扫帚要放到院中的“庭燎”内烧掉,祈愿新的一年米粮满仓;旧鞋则埋在树下,寓意“印绶之子”,将来儿子能封侯拜相。
道观里不讲究这些,毕竟谁也没儿子。将就烧了几把笤帚,大伙儿围在庭燎旁守岁。
白崇景吃过点心进来谢恩,正好被我揪住。把傩面具硬塞给他,让他陪我一起跳舞给公主看。
除夕时,家家户户要让男童穿着红衣黑裤,头戴傩面具,在庭燎旁击鼓“驱傩“。舞之蹈之,能驱邪避凶。
尹鹤拓在一旁起哄,连鹭娘也笑着说:“难得团圆,白将军就给咱们跳一个。”
白崇景窘得耳根通红,只好半推半就地装扮上。
别看他身手非凡,跳起舞却很笨拙,总是放不开手脚。我从没见他露过笑模样,笑起来竟然很腼腆,一排雪青整齐的牙,兀自闪着白光。
年夜饭很简单,煮一大锅牢丸(汤饺),割羊羔肉烤了吃,配“五辛盘”。往酒里撒花椒末,暖暖地喝下驱寒。
时近午夜,长安城热闹鼎沸,都开始燃放爆竹。往晒干的竹筒里填火药、硫磺,松油封住小孔,点燃引线或直接丢进火堆,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迸出万千火星。
李盈袖身弱,受不得惊吓,我把她揽在怀里,看尹鹤拓扔爆竹点火。青黛胆子壮,拿个竹筒跃跃欲试。阿沅两手捂紧耳朵,想看又不敢靠太近,呵出大团白气,冻得双颊粉扑扑。
宫里设烟花库,每逢盛大节庆,必有火树银花,斑斓花色一应俱全。
偷眼再往天上瞧,大明宫的方向也换了颜色。彩球、火凤和飞龙在半空游走,响如天雷滚滚,火光照彻方圆。山鸣谷动轰隆不止,将鬼怪邪魅全吓跑,是为天下苍生驱走瘴气,带来吉祥安宁。
白崇景很有分寸,乐不忘形。陪尹鹤拓浅酌几杯便执意告辞,要再巡察一遍当晚的戍值。在他心里,任何事都比不上比公主的平安重要。
刚过后半夜,李盈袖困得眼皮直打架。我和鹭娘搀她回屋歇息,照旧还是青黛守夜。
杯冷羮残,火堆依旧燃着。
清澈的酒液里,晃荡一小簇花火的影。再抬头时,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起西北皑皑关山,那朵藏在袖里的玲珑烟花,酸楚漫上心头。大年夜呢,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做些什么。
真冷,得靠热酒来压一压。
尹鹤拓坐在庭燎边,仰头注视夜空,喃喃自语:“这雪还下个不停……”
“不都说瑞雪兆丰年么?是好事。”
他却摇头,“天灾频频,来年必有兵祸。”
我被呛了一口,放下酒瓶看着他。
公主在道观闭门谢客,红尘中事,一概不听不问。外面的消息,已经很久没传进来。
史书上说,罕见的大燠和大涝,能左右国运兴亡。
今冬降雪特别多,是百年难遇的酷寒。北方下雪,南方就下冻雨和雹子,雨水落在树木上,转瞬凝结成冰。
灾年本就拮据,还要多支出一大笔赈灾的银子,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赋税只会更重。
百姓们相信天人感应,认定君主失德,导致上天施与惩罚。天子下诏罪己,并不总是有用的。
越州境内河水暴涨,冲毁许多民宅良田,流民遍地。浙东观察室皇甫温却置之不理,反而大肆搜刮民财,这就给了揭竿者讨伐的口实。
南边的大雨下足小半年,几乎颗粒无收,连长安的米价都涨到每斗一千文。为缓解关中粮荒,小皇帝下令,把两浙的税收折成100万石米,火速运往长安。
浙江东、西两道,每年运米75万石上缴朝廷。今年共运米175万石,相当于开元、天宝时运米入关的总量。
我很难想象,本就受灾严重的地方,是怎么搜刮出175万石米。在迎合圣意上,皇甫温还是有为人称道的手段。可惜两浙的米未到长安之前,关中仓储已竭。这种时候还要凉州出兵迎战吐蕃,一时人情汹汹,兵变在即。
萧越人这次回来,还献上税外的羡钱五十万贯,才解了国库燃眉之急——越州已经激起民变,大晏差点丢了整个浙东道。
越州剡县的私盐贩子裘甫聚众反叛,势如燎原,皇甫温却认为不过是小打小闹,并未重视。
此人出身贫苦,深知百姓所想,要活下去没有粮是不行的。每攻破一处城池,立刻开官仓放粮,流民感念其恩德,纷纷投奔麾下。
叛军越来越多,皇甫温才匆忙带兵讨伐。在他眼里,蝼蚁再多也是蝼蚁,应对十分轻率。两军交战,连斥候也不派,毫无意外地中了圈套。
晏军大败于三溪上游,皇甫温害死四名部将,自己竟侥幸逃脱。
这一仗败得难堪,萧越人担了个监军失察之罪。现在想想,他是有意为之,让事态变得更难以转圜。
三溪之战令裘甫声威大振,吸引各路叛军相继投诚,兵马多达三万余众,直到拿下整个越州。
没多久,饥民半夜聚众围攻官邸,皇甫温措手不及,只身逃往山林。落了单,又被草寇挟持。好容易把人赎回来,也给折磨得伤病交加,猝死在任上。
那些饥民和山匪里,是否混入别的角色,很难说清。
浙东道无人坐镇,就换个将领来打。戴罪立功么,差事还得落到萧国公头上。
灾荒加战乱,朝廷用兵用钱的地方到处都是,小皇帝不想在浙东花费太多。不舍得给人,那就给粮吧,打仗总不能一毛不拔。
裘甫的叛军人多势众,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乌合之众里,没有骑兵。
萧越人这次出征,带走了禁军里的玄甲精骑和神策陌刀军。双刀骑兵所向披靡,人数虽少,平息越州叛乱应该绰绰有余。
我这样安慰自己,仰头又吞一口烈酒。
“有件事本该早点告诉你,又怕扰了大家的兴致。”尹鹤拓沉声说:“普陀快被折磨死了,得想法子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