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后马蹄嘚嘚,不远不近地紧跟一路。
进了延生观,大门一关,立刻有家吏前来通禀,国公求见。
劝不动赶不走,硬是杵在门外站到天色黄昏。
想起萧越人,说不伤心是假的。
这些日子和公主朝夕相伴,难过极了也不敢流露半点痕迹,忍得很辛苦。我整天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心上,其实也不是那么没心没肺。这辈子头回心动,从来没那么喜欢过一个人,下定了决心同他生死相守,结果变成这样。
范织云拿着婚约跑进宫,理直气壮地耀武扬威,把我和公主当傻子欺负。他倒好,领一道圣旨躲出去办差,全当无事发生。
于情于理都该恨他,又恨不起来,不过有点失望。用盐池交换权力的联姻,对他有益无害。答应的事不能反悔,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更不知道应该责怪谁。
追根溯源,向沙陀借兵是我先出的主意,跟他之间的感情也尚未挑明。解决掉燃眉之急,转头过河拆桥,边境会再起动荡,那么多战士的血就白流了。
其实细想想,我跟他压根不是一路人。
掌权的宦官也只是阉竖,什么军功政绩,都是一朝一代的事。就算青史留名,也必定遗臭万年。当官的可以致士,年纪大了告老还乡。太监无路可退,一旦放开手中的权柄,结下的仇家能把他生吞活剥。
他必须不断往前走,飞到更高处,那终点看上去遥不可及。我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遗孤,没有当节度使的阿耶助他一臂之力,又胸无大志,只想着去塞外牧马放羊。他像是能过那种日子的人吗?
目前并没有蛊毒发作的迹象,至少不能说他变心。我稍觉安慰,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在房间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场。
看向镜中狼狈的脸,又恨惭愧。真傻!以前的豪情壮志都跑哪儿去了,怎会为这种事掉眼泪。
找了很多理由,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心静不下来。试着用他教过的法子打坐调息,没多久就练岔了气,胸口堵憋得隐隐作痛。
两人之间还有这层牵扯,总不能永远躲着不见面。
推开窗,寒气直扑面门,雪又渐大。今年冷得出奇,一场接一场的冰雪下起来没完没了。
萧越人垂着头,很落寞地站在飞絮里。
长安的冬夜也有大气磅礴的美,穹隆冻成青紫色。放眼望去,银白屋脊起伏错落,满城灯火连天,独显此处凄凉。
我撑着伞,走得很慢。踩在台阶的碎冰上,发出轻微裂响。
“公主不见外客,让你回宫里该干嘛干嘛。”
说完我转身要走,他大步上前,牵住了我的衣角往回勾扯。冷不丁脚底一滑,跌进身后的怀抱里。肩抵着肩,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夹杂冰雪的清冽,刺痛眼眶。
风很大,吹得檐下灯笼乱晃。烛火不停跃动,他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憔悴了不少。
四周十步一戍卫,银甲结霜,像黑暗里沉默的冰雕。
雪片绵绵落在肩头,那把纸伞跌在地上,被风打着转儿吹远了。
当街拉扯很不像样子。我拧身抗拒,屏着气使足了力气,结果像搡在棉絮上。他被推得大大地踉跄一下,险些滚落台阶。
还在愣神,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定住身形,哑声道:“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眼皮猛地跳了跳,“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一面说,一面探手往他身上摸索,果然腰肋处有点异样。隔着宽大衣袍,也能触到厚实的布带缠裹。
“监军不利,浙东道吃了败仗。”他咽一下嗓子,脸色讪讪的:“不过……皇甫温卒在任上了。”
千里之外,又死掉一个仇家。我顿时头皮发麻。
“是你……”
“想到哪里去了?没人暗杀他。”他温和地仰起脸,柔声细语地说:“天灾连连,浙东激起民变,皇甫温被流民山匪所劫,吓破胆病死的。越州缺赈济粮,我不得不亲身回来一趟……路上赶得急,一时大意遭了埋伏。”
“谁埋伏你?”
“都死了,问不出来。”他无关痛痒地带过,“我仇家多,保不齐谁派来的。这么多年没消停过,早习惯了。”
浙东观察使是朝廷命官,堂堂正五品,地位仅次于节度使。偏他去了就出事……心知再问也问不出结果,有些话出口就是把柄。
“守捉郎们都干什么去了,让你伤成这样?”
我越发心神不宁,怕不是苦肉计。皇甫温暴亡,他若毫发无损,难免引起怀疑。
他果然不答,眼波脉脉含着点委屈,千回百转地看住我,“你还关心我么?”
这人可真会打蛇随棍上。我窒了下,悻悻扭开脸:“你死了也要连累我,我是关心自己的小命。你现在身子不同以往,刀光剑影的去处能避则避,不要再去做这种事。”
“要杀我没那么容易。”他四下环顾,声音放得更轻,“我只想让你高兴。”
所以他觉得,替我杀个仇家当补偿,就扯平了?我要还不高兴,倒对不起他似的。
“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气堵得慌,我板着面孔把话讲清楚,“国公好事将近,不要意气用事,耽误了锦绣前程。时辰不早,请回吧。”
好歹白占几十年内功,我觉得我现在比他本事大多了,敢不听话就揍他。
“阿纨等等……”
他追上来两步,指尖刚碰到我的袖子,街角更鼓邦邦敲响,两人都是一惊。
他猛地缩回手,匆忙间也说不出别的,急切道:“婚约不作数。我不点头,谁也不敢往圣旨上落印。”
干透的泪痕扯得面皮紧绷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便没有回头。
“那就等你解决了,再来见我。”
两扇门无声闭合,门内门外,都是一般的风雪。
路过庭院,很空,很安静。找到记忆里那块青石板,是我当初罚站墩锁的地方。
一年多前的事,如今回想已很遥远。
凤阳阁群芳零落,能相从者,不足十之一二。
鹭娘无牵无挂,带青黛一起跟来,双双做了舍人。除了我和楚沅,另有六个大宫女执意追随公主。其余人等,重新调任各宫听差。
厢房冷清,点着几盏零星的灯。
头发全被雪淋湿,几缕碎发黏在颊边。热烘烘的薰笼一烤,才觉出冷,禁不住打个喷嚏。
李盈袖听见动静回头,稍愣怔了一会儿,旋即露出体谅地微笑,什么也没问。
青黛手脚麻利,住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唯剩地上敞开的这几口箱子,公主不让人碰。
里面放着许多旧玩器,有我见过的,也有认不出的。她挨个拿起来,端详擦拭,手势轻柔如拈花。
一一细数,最后连同十几套精美的皮影一并封存,看样子不打算再开启。
她说,自知余生不长,对痊愈早已不抱希望,只盼能和知心人相伴,过完最后的光景。宦官再得势,没几个落得好下场。若能将他带离皇宫,从肮脏腐臭的漩涡中脱身,未尝不是善终。她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可他不愿。”李盈袖落寞地笑笑,低着头感慨道:“样子为难至极,我只好不再提起。听说了你们在河湟的事,我曾以为,不知如何续笔的戏词,能改写出更好的结局,却没想到……”
“还记得谢尚仪的话么?没有好或者坏,只有合不合适。”
合上木箱,我自己也茫然。放眼世间皆是无情物,还有什么可相信的。
延生观就是她的了尘之地了,无论宫墙外的道路有多少不同,身为公主……仍旧没有另一种未来。
是岁之元,千门万户曈曈日,要贴新桃符,挂起招福纳祥的“幡子”。用彩布做成的长条鲤鱼,风往鱼嘴里灌,鱼身就鼓当地飘起来,寓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除夕日,天气好得出奇。
不再受宫禁约束,我可以自由出入道观。戴一顶帷帽遮面,去集市采买应节之物。鹭娘嘱我早去早回,多挑些上等的蜀椒、桂辛、乌头和菝葜,酿屠苏酒分赐给众人。
孩童举着竹风车,在街头追逐嬉闹,咿咿呀呀唱顺口溜:“黄门太监抖威风,银子给他路可通。曲儿小,声儿大,全仗喇叭抬身价。”
我脑子一激灵,拦住一个总角童子问:“你们唱的是什么?”
“喇叭歌呀。”小童笑嘻嘻歪着脑袋,模样十分机灵。
“是谁教你的?”
“有个白胡子老神仙给咱们分糖,叫大伙儿都跟着唱。谁学得快,唱得好,还有角子钱打赏哩。”
未及细问,一阵锣鼓把众童子惊散。
前方府兵清道,粗声大气把百姓驱散开。神策军浩浩荡荡出城,大车扬飞尘,肾戟仪仗,龙蛇动箧蟠银钩。我认出旗帜上的萧字,赶紧把帽纱取下来遮住脸,闪身躲进角落。
他又出京了,带军队去给越州的事收尾。
步甲在前,骑兵垫后。一辆辆飞车过后尘烟漫天,遮盖了日头,正午时分也暗淡无光。
我蹙眉望着,想起方才的童谣,只觉不妥。哪怕是刻意做给某些人看的,也未免太过招摇,阵仗跟皇帝出巡差不多。
百姓皆掩面咳嗽,愤愤地交头议论:“就是那个九千岁么?好大的排场,也不怕沙子迷了眼!”
一个布衣青衿不屑地冷哼,“人家现在叫‘立皇帝’,又快当上宰辅的乘龙快婿,权势比天还大!龙座上的小儿算个什么?赶明儿瞧着不顺眼,说换就换。你没听见城里娃娃唱的浑歌?不知怎的又兴起来,到处传遍了。”
他的同伴附和道:“兵荒马乱的年头,生男也不一定埋没随百草,还能送进宫里当太监呀!身上缺一块怕什么,不识字也不打紧。凡能讨上个巧宗儿,混出头脸来,一家子鸡犬升天。”
“‘举秀才,不知书’。可叹尸位素餐之徒占据朝堂,清流竟无立锥之地。”
“兄台少嚼两句,当察事厅子是白设的?阉竖暗探遍布长安,叫人告了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罢了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忽传出小儿啼哭,声嘶力竭惊恐万状。
探头一看,却是方才唱歌的童子跌坐在地,受困难以脱身。他的耶娘不知去了哪里,留这小娃儿孤零零趴在街心。
骑兵纷至沓来,缰未控绳未挽,视若无睹地朝他冲去。
我飞身冲出人群,抱起那孩子翻滚向道旁。好险,铁蹄擦耳掠过。竹编的帷帽掉落,被马蹄踏得稀烂。
大队车马扬长而去,仿佛无事发生。
衙卫头领暴怒,举起鞭子劈头盖脸抽下,“大胆刁民,敢挡官爷的路!”
我把童子紧搂在怀,腾不出工夫招架,缩着肩打算硬扛下这一鞭。
“不许滥伤无辜!”弹指间,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挡在身前,扬手接住凌空翻卷的鞭梢。
“尹鹤拓?”我讶然,比看见鬼还意外。
长鞭磨得他掌心皮开肉绽,零星血点,洒向月白长衫的袖口。
头领恶声恶气振臂怒喝,“哪里来的贼人,统统给我拿下!”
这一声张,立即吸引了其余兵卒的注意,数十把明晃晃的陌刀,不由分说围拢过来。
我把小童掩在身后,还没来得及示意他勿要轻举妄动,两边已经摆开架势对打。尹鹤拓不愿束手就擒,夺下长鞭全力顽抗,对方一时也占不了便宜,局面变得胶着。
头领自恃孔武有力,一开始并未露杀招,估摸是想生擒活捉。还喝令部下不许插手,耐下性子一招一式仔细周旋。
吃足苦头的府兵自觉散开,让出地方容两人缠斗。
然而打斗引发的混乱,越来越无法控制。头领决意速战速决,终于放弃徒手较量,拔出腰间佩刀,朝尹鹤拓面门直劈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