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场还剩半柱香时辰,结局已无悬念。我寻思混到头拉到,不行送她两个球算了,好歹面子过得去。
她显然不这么想。狠踢一脚马腹,激得那马愣头直往驴身上顶。
连普陀都看不过去,仰天发出长长的嘶吼。
马似游龙也要看谁驱使,她骑的到底是马不是龙,乍听凶兽怒吼,慌得不住打鼻响。
这就显出骑驴的好处。驴脑子比较钝,不晓得老虎有多厉害,还在四平八稳迈着小碎步。
但它到底不如马腾挪灵巧,勉强躲过一下,冷不防被范织云的球杖当头击落,锋利的偃月剜掉脖子一大块肉。
驴子骤然吃痛,发起狂性甩头蹬腿,咆哮着把我掀翻在地。眼看制不住了,不如撒手由它去,以免拖曳受伤。
松开缰绳摔落的同时,她俯身对我说了句什么。银牙咬碎,红唇悍然狰狞。
旋即捞起木球,反身往球门奔去。难为她手腕肿得跟胳膊一般粗,还能负隅顽抗。桑蝉和白英忙上前阻拦,看样子是一球都不想再让她进。
我还怔怔地仰躺着,半晌没回过神。
驴血温热地溅在颊边,雪片冰冷而轻柔地拍打,炎凉交织,心绪震荡。
球门前一左一右严阵以待,除非范织云肋生双翅,否则绝难带着球冲破屏障。
她是个识时务的,眼看没戏了,当即勒马回缰,调转方向朝我猛冲过来。
范织云的用意昭然若揭,非让那青花骢从我身上踏过,方解心头之恨。不踩得脑浆迸裂,都对不起碗口大的铁蹄。
我恍惚失神,然而双眼并未模糊。纵马的身影越来越近,踏碎地面薄薄的霜花,乱琼溅玉泼散开,很漂亮。
她刚才的话,每个字我都听清了,又仿佛没听明白,以至忘记起身躲避。
刺骨的寒意从后背席卷全身,冰冷的空气从鼻腔灌入,充斥喉咙、胸口,再往下蔓延到肺腑,似乎要把人由内而外冻成冰雕。
巨烛红泪淋漓,我脑中一片空白,忽闪过李盈袖泫然欲泣的脸——原来她是为这事伤心,才非要我赢过范织云。
陆如慎又一次算准了。
隐藏在花团锦簇下的背叛,满宫里只有我最后才晓得。
看台沸乱如麻,依稀暼见熟悉的人影轻飘飘倒下。公主受惊过度,骤然昏厥。
我挣扎着翻身躲避,可惜迟了片刻,睁眼看高头大马朝胸前扬起前蹄。往下一跺,肋骨也要尽断吧。龙鳞甲只防刀枪剑戟,这种情况是扛不住的。
落雪时无风,烛火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掀动,破碎的光影乱晃。
一道黑白斑斓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空纵跃,从我身上飞掠而过。
范织云连人带马被扑出十几丈外,撞上矮墙又重重落地,再也没了动静。
变故突然,我微微张着口,被血腥一幕惊骇得无法呼吸。场上尖叫震天,驴子纷纷屈蹄跪跌,浑身发抖。
浓重的血气弥漫开,比巴掌还长的虎牙,直刺入青花骢的脖子,连血带肉撕咬不止。
是普陀。它明明关在铁栅栏里,怎么跑出来的?!
不知谁喊了一声“护驾!”
小皇帝被众人推搡着跑得没影,看台很快空掉多半。
普陀闯下大祸,无数明晃晃的弓箭对准了它。只待一声令下,就要被乱箭射死。
我连滚带爬奔到围栏边,揪起范织云的衣领往普陀边上拖,自己也紧紧依偎在虎侧,张开双臂徒劳地遮挡。范织云还有气息,只是昏死过去,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两人挨着白虎太近,其中还有一个是盐灵节度使的千金,尚不知死活。弓箭手投鼠忌器,未敢轻举妄动。
青花骢被咬断了喉咙,普陀也不啖其肉,很嫌弃地将马头拍开,趴下来自顾舔舐虎爪上的血沫。
它不饿,也从没吃过人,只是为了救我。然而御兽园的猛兽,一旦狂性大发伤了人,皆不问情由就地剿杀,唯有死路一条。
普陀的肚子圆滚滚。它快要做母亲了,我不能让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命。
捡起范织云脱手的球杖,偃月端果然打磨得锐利非常,但愿能抵挡一阵。
弓弦拉满,蓄势待发。
诡异的寂静里,范织云悠悠醒转。刚睁开眼,跟铜铃般的虎目对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气很足,看来没伤着肺腑。
破开嗓门大喊大叫,很容易激怒普陀。我不耐烦听她聒噪,挥掌便朝后颈劈落,“闭嘴!”
使出三分力气,尖利的呼救声戛止,她的脑袋又软软垂下。
我强捺住杀意汹涌,恨不得一掌劈碎这厮的头盖骨。若不是她心术不正恣意伤人,怎会连累普陀陷入如此绝境。
可如果范织云死了,普陀就真活不成了。给普陀陪葬,她不配。
“澹台氏你要干什么?!”
广平王临危不惧,并未张皇逃窜,很快镇住场面。隔着大半个球场喊话:“虎口不可久留,还不快把范娘子带出来!”
“求殿下开恩,饶白虎不死。”
“凶兽嗜血乃是天性,别再由着性子胡闹。非等到那畜生伤及人命,后悔晚矣!”
“它不是凶兽,是……是萧国公的爱宠。”我双膝跪地,回身一指虎腹,“普陀已有身孕,即将产子。王政本于仁恩,圣上素以宽仁治天下,《武德律》有明文:‘诸妇人犯死罪当决者,法不当坐,产后百日方可行刑。’万望殿下垂怜,放白虎母子一条生路!”
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我痛恨自己无用。此事分明因萧越人而起,要救普陀,却还得抬出他的名头来虚张声势。
雪越下越大,盖在凉透的马尸上,不会再融化,隆起一座小小的坟丘。
巨烛爆开的灯花脆响,也激起心惊肉跳。
李玄微思量片刻,沉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本王不杀它。着人带回御兽园,好生看管便是。”
“殿下金口玉言……”我真的怕,轻易不敢相信。
他抬手击掌三下,霎时弓箭齐收。
我扔下球杖,抱着普陀硕大的虎头流泪不止,浑身瘫软。
它什么都不明白,喉咙里发出温暖的呼噜声。
不记得怎么回的凤阳阁。
守在公主床前,失魂落魄呆坐到天明。
广平王信守承诺,普陀暂无性命之忧。百日之后呢……很难讲。
范织云的皮肉小伤不值一提,只是惊惧过度,寻死觅活闹着连夜搬出国公府。广平王为表歉意,拨了长兴坊一处大宅院,连房契一并送上,用以安置他们父女俩,手笔可谓阔绰惊人。
广平王的豪宅真多,不服不行。
马球风波里,唯一误打误撞被好运垂青的,是渤海县侯的千金。
君怜未能入场,被小皇帝一时兴起邀上看台,坐在龙椅旁观赛。一双年龄相仿的小儿女,言合意顺,聊得颇为投契。
球赛不欢而散,圣上怜她受此惊吓,特下恩旨,准她留在大明宫多歇几日。
听相熟的小太监说,李君怜的名字,成了花鸟使名册里,朱笔涂红的头一个。
各有前因,这是命中注定的缘法,也算夙愿得偿。对她来说,最好的出路莫过于此。
李盈袖醒来,霍承鸣请过平安脉,又开出几副安神的汤药,没什么大碍。
她神色异常平静,微微仰头注视我的面容,说:“你都知道了?”
我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嗯一声。
“本该早些告诉你……”
我打断她,“都一样。”
真的,没多大区别。盐池婚约,她也不过比我早知道几个时辰罢了。
范希朝答应把河东盐池拱手相让给沙陀,提出的条件是,萧国公必须求圣上赐婚,娶他的女儿。
多可笑。都是崔翁的干儿子,现在硬生生压过一头,要给他当岳丈。
而他答应了。
从河湟回长安那么久,从始至终,瞒得滴水不漏。
翰林院学士陆如慎献上《姽婳击球图》,并题诗一首:“金锤玉莹千金重,雪杖雕文七宝球。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
妙手丹青名不虚传,动静相宜,遥相呼应。画中人物纤毫毕现,指驴为马的本事比我强。
唯一的败笔是飞雪连天。无论怎样描摹,飘零的雪花很难在纸上幻化成型。
“真难看。”我掩上长卷,“为什么画一场这么脏的雪?”
陆如慎垂着眼,温柔而耐心地答:“越是看不透的东西,越需要用心去体会。镜花水月迷人眼,真相总是不那么美好。”
我清清嗓子,又问:“普陀是你偷放出笼的?你知不知道这么做会害死它。”
“我答应过你阿娘要照顾你。不管发生任何事,我要你活着。”
“然后接受你的嘲弄?”
“发脾气也要先搞清楚对象,欺骗你的又不是我。”陆如慎浅浅而笑,态度似和蔼的长辈般平静,“你还没死心么?打算跟范织云共侍一夫?别再执迷不悟,你会被他愚弄。”
“难道一直以来,我没有被先生愚弄?你教我的一切,究竟是为了我这个人,还是为了打磨一把复国的刀?”我转脸正对他,“把画带走吧,我欣赏不来,会有人喜欢的。”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你阿娘若肯早日回头,原本不必落得下场凄凉。澹台不破误她半生,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时至今日我才后知后觉,陆如慎对阿耶,怀着多么隐秘而深刻的怨憎。他恨他夺走了婼羌的公主,夺走他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让复国之志变作遥不可及的泡影。
以陆如慎的聪明才智,哪里都不愁前程。王府蛰伏多年,赶在大祸临头的前一年不辞而别,是巧合还是早有先见之明?
我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用更加冷漠的口吻提醒他:“我不管你还留在长安打算做什么,别把我放进你的计划之内。”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他固执不改。
凤阳阁的宫女,对击球图赞不绝口,每个人都在画中找到自己,满意得不得了。青黛指着一袭红衣骑白虎驰骋的身影,叹道:“这可不就是明庭么?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果然形神兼备。”
陆如慎诚挚地说:“论画中真义,虚实相生,才显变化。青黛娘子见识不俗,令人佩服。”
在谁面前都能八面玲珑,动辄谈笑风生的人,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摄政王妃也很喜欢那幅画,尽管里面没有她的侄外甥女。乾元二年,含光殿马球赛潦草落幕,却成全了年轻的莞婕妤。
年仅十三岁的李君怜,受封就是正三品,居未央宫一宫主位。小皇帝说,她笑起来好看,是有福气的模样。
朝臣当然有反对的。李氏出身低微,位份未免给得太高,其他选女如何安排才妥当。也有人笑话这一代的闺秀人才凋零,连个动不动脸红的小姑娘都能跃上枝头变凤凰。
公主出面发话,对莞婕妤的人品大加褒扬,称她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定能敬慎持躬不负圣望。
我明白她的用意。众女各有所长,不乏聪明伶俐能言善道之辈,却没有比君怜更适合协理后宫的人选。
正因出身不好,她不属于任何派系。家中弟妹年幼,起码五年之内,外戚很难成势。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摆脱掉寄人篱下的处境。摄政王妃觐见天子内眷,还得按礼参拜呢,再拿捏不住她了。
当然,在宫里过日子也有别样的辛苦,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都是后话。
非议最终消弭于无形。冷清的后宫,生出些欣欣向荣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