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内苑的马球场,辛亥岁乙未月所建,跟两汉时的鞠城已大有不同。
广有千步之大,地面平坦如刀削,寸草不生。三面砌有矮方墙,用以限隔行人。四周还竖立旗帜,并有击鼓者鸣鼓传号,激励士气,以增声威。
球场两边各设一门,用两根木柱加横梁做成。正东方向耸立一座亭阁看台,供贵人们登高观赏。
传闻范希朝癖好独特,偏爱在夜间打马球。他女儿也效仿乃父之风,对烛光球场情有独钟。
宫里为此安排了烛光球场,绕场一周,遍插十围之烛,一烛费钱数万。要十个人合围才能抱拢的红烛,燃起来通明如昼,每滴蜡油烧的都是雪花银。
临上场前,鹭娘拉着我反复叮嘱:“你可仔细些,别伤着人。”
公主淡淡的止住她,“阿纨自有分寸。还没开始呢,何苦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台筑基极高,往上张望,众宫眷的面容已很模糊。红衫翠袖满头金钗,辉映出一片光华灿烂。
鬓影绰绰里,夹杂身穿浅绯色圆袍的花鸟使。
胜负当前,小娇娘们的性情展露无遗。哪一个圆滑机灵,哪一个鲁莽浮躁;谁焦躁易怒争强斗狠,谁在狂欢中乐而忘形,谁进退有度宠辱不惊,很容易看出端倪。
四周挤满了人,虽是夜半,凑热闹的一样不少。几位离群索居多年的太妃,也带着成群的奴婢观摩。
眯着眼极目眺望,尹鹤拓挑个僻静的角落独坐,跟广平王前呼后拥的排场相比,颇显寒碜。陆如慎带几位宫廷画师,摊开长绢,以笔墨描摹击球的盛景。
生熟面孔俱在,始终没发现萧越人的身影。连圣上都赏光到场,国公竟能缺席么?我有点意外。
马球赛由小皇帝亲自主持,还把南诏上贡的那两头棕毛雄狮带来助威,御兽园的猛兽,大半都露了脸。有波斯犬、熊罴和兕(犀牛),海东青在半空盘旋,普陀一身白毛抖擞,最为耀眼。
吉时将近,礼官朗声道:“望尔等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善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义不可舍。”
唠叨一大堆,意思跟鹭娘说的差不多:马球本是军中技,你们千万悠着点儿,别搞出血光之灾。
词毕,天子挽弓以锤箭射向金锣,哐啷一声巨响,助阵的欢呼高涌如潮。
狮虎齐啸,大地震颤。
同伴都换好装束候场,头挽茧髻,身着窄袖长袍和异色紧坎肩,足踏乌皮靴,个个蓄势待发。
两队交错而过,白芷傻了眼,指着前面诧道:“她们……什么意思?”
我定睛一看,范织云左手挽缰,右手上扬,伏身向前作马上击球之势——她骑的是真马。
好神骏的青花骢,玉花霜蹄,目有电光,放在战场上也毫不逊色。
青黛低低啐道:“显摆呗。那马是国公送的,她在圣上跟前讨了恩旨,非骑它不可。”
宫女们顿时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骂起来:“卑鄙无耻,哪有这么故意欺负人的!”
“面皮比墙还厚,她怎么好意思!”
白芷气馁,小声问:“现在怎么办?咱们到底听谁的?鹭娘还生怕对面输急眼,又借故生事端。驴哪里跑得过马,想赢怕是难了。”
桑蝉期期艾艾地说:“听公主的呗,公主要咱们赢,决不能丢凤阳阁的脸。”
一问才知,大伙儿早就把海口夸出去,说公主的侍读踢蹴鞠厉害得很,可令那球终日不落地。骑乘击球更是花样百出,又什么“东西驰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
承蒙姐妹们瞧得起,我紧了紧驴背上的皮索:“别说丧气话,怎么就赢不得?她们只有一匹马,其他的也都是驴。”
青黛抚掌附和:“明庭可是正经骑马打过仗的,怕她个三脚猫不成!”
话音未落,皮扣子应声而断。
我有点傻眼。
鞍具是谁经手的?急鼓密锣急急敲,再张罗换也来不及。
船破又遇打头风,她骑马我骑驴,还连个鞍都没有。
稍琢磨,心头雪亮。哪来那么多巧合,无非是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没鞍的马我骑过不少,驴还真没试过。驴背耸而窄,脾气又倔,不小心夹狠了定要尥蹶子。
正犯愁,范织云的队伍发出一阵哄笑。
两个小太监急匆匆挤上前,把摔下驴背的李君怜搀起来。
她身量纤细,力气又小,连最矮的驴也控不住,颤巍巍刚爬上去就被甩落在地。
范织云笑够了,高高在上地出言讥讽:“怎的多了你这个累赘,尽给咱们拉后腿。”
君怜羞得满脸通红,顿足道:“早说过我不会这个……我不打了。”说着赌气似地拆下驴鞍掼在脚边,“蠢驴!谁要骑它!”
青黛赶紧叫小太监把那鞍具拿过来,“正好咱们队里缺一副,多谢啦!”
范织云没吱声,冷冷瞪了君怜一眼。
小姑娘以袖遮面,被小太监领着往场外去。路过我身边时,忽然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模样狡黠可爱。
她故意的。我心领神会,也朝她比个道谢的手势。
不过她怎么知道我的鞍被人动了手脚?果然还是范织云使的坏。技不如人没什么,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输不起别玩,手脏心毒最要不得,看我怎么收拾她。
范织云队伍里少一人,一匹马加七头驴,勉强公平了那么一点点……才怪。
放眼望去,娘子们蓄势待发。有几个面庞还一团孩子气,已经能在驴背上来去自如了,肯定学过骑乘之术。
鞠场鼓鸣,鞍马疾驰,霎时间彩球激射,满场流星飞旋。
范织云一声号令,两队生龙活虎地对抗起来。
马球用质地轻而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掏空,涂抹鲜艳色彩,刻有繁复七宝莲花纹。因其状小如拳,故有“珠球”之称。倏忽凌空飒沓,又如滚地扑走的小花兔。
青花骢灵活矫健,是专训来打球的马,驮着主人扬提蹄甩尾,左奔右突难以抵挡。
范织云一身彩锦斑斓,在场内来回穿梭。那枚小球也随她在半空飞来纵去,其他人压根没机会碰到球,更别提射门。
打马球的球杆通体细长,杖长数尺,用来击球的一端弯如偃月,同样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刮地而走,硬是削起细碎的沙土。
我看得悚然心惊。
含光殿球场用料最结实,黄土和红土夹沙、红烧土夹瓦砾、灰黑土夹河卵石,层层夯砌而成。时令冬月,为防雨雪尘泥,还洒油以浇筑,光滑坚固得像面镜子。
这么硬的地面,球杆竟能刮碎,可想而知她把偃月磨得多锋利,跟兵器没差别。挨一下子,脑袋都要开瓢,没人敢靠近。
半场没打完,凤阳阁的队伍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开局连丢两球。
我本想让姐妹先缠住她的马,剩下的人跟我抢球。现在看是不行了,不能让她们冒险。
好泼悍一女的,发起疯来起来连自己人都打。击球的准头不高,力道却凌厉。木球嗖嗖乱撞,进不了球洞就往人身上飞,砸着谁算谁倒霉。
范织云队里的娘子,先后被木球刮伤了脸,哭哭啼啼退场。太医院的医令们,早拎着药箱在场边候着。
我就纳闷,人脑袋比球洞小得多,次次都能砸准,推给意外失手实在说不过去。
伤得倒不重,就怕留疤。花容月貌有了瑕疵,别提选秀,叫她们往后怎么办呢。从听来的闲话里,估摸那范织云自知入宫无望,又眼红旁人的前程,才发狠泄愤,心思龌龊至极。
白芷、桑蝉她们几个,无一幸免都挂了彩。有的腮帮子肿老高,有的嘴角擦破皮,万幸未曾见血。
最惨的是青黛,满额乌紫,还被挥舞的球杆割伤手背,袖管里血流如注。
我让她先去包扎,胜负不急在一时。青黛坚持不肯下场,扬起球杆指着范织云大骂:“她到底来打球还是来打人?盐灵节度使好家教,竟纵容女儿当众撒泼行凶。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闺秀呢,跳梁小丑不自知!”
骂就骂了,对面也没谁还嘴,大伙儿腹诽的都差不多。
小娘子们唯恐伤及容颜,已经无心跟她配合,怏怏地往四周散开。只见那一骑独尘奔驰如电,还在飞扬跋扈地挑衅。
失道寡助,人少了清净,免得伤及无辜——我知道她最想暗算的人是谁。
范织云的回应干脆利落,又是一球朝青黛面门飞旋扑至,形如暗器快准狠。与此同时,罪魁祸首扬鞭而上,举起球杖作势夺球。
这球从没离我这么近,拦下它不难。可我若去抢球,偃月钩头定要划烂青黛的脸。
很短的一瞬,冷汗浸透背脊。
孰轻孰重根本不用考虑。
我把青黛推落驴背,纵身跃至她的坐骑,用肩胛挡下木球。见范织云气势汹汹冲过来,立即反身后仰,挥杖格开凶狠的一击。
连普陀都笑话我被人戏耍大半场,至今毫无建树,不耐烦地转圈打呵欠。沉闷的嗷呜,盖过了骨头发出的脆响。
锁骨像被硬石砸中,来不及运气护体,是挺疼。眼看着锋利的偃月从鼻尖剜过,那球已不知弹往何处。
青黛很机灵,径直往围栏边翻滚,避开马蹄践踏。
两支球杆铿然碰撞,胳膊也震麻了。短兵相接会有什么后果,就由不得她。我抓住时机,让杆体顺势下滑,狠狠落在范织云执杆的手腕上。
敲断她两根手指,不会比摘下一朵花更难。转念寻思,她爹在河湟出过力,又是国公府上的客,还得留一线。
心念电转间,下手便偏开数寸,堪堪砸向玉腕,只当小惩大诫。
范织云惨呼一声,球杖脱手飞出,整个身子瘫软在马背上。骨头是没断,关节肿胀免不了,足够痛得她再无还手之力。
同伴激动地拍掌叫好,看台却鸦雀无声。
球场规矩,落地为输,青黛不得不离开,我方又失一员能打的猛将。整齐的阵容七零八落,只剩我和桑蝉、白英还在强撑。
趁范织云负痛,我调转驴头去追球。
对面娘子们吓得花容失色,早就无心恋战。见范织云吃了亏,多少有些忌惮“打过仗的宫女”,没谁敢从我手里抢球,全缩在角落袖手旁观。
直入无人之境的感觉不要太爽,不但把区区两球追平,还多中了一个。
独角戏有些无趣,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挥起长杆,接二连三往球洞里扫。替每个姐妹都进过球,跟玩儿似的。
计分的博士着急忙慌锤锣,咣咣不绝。
局势眨眼逆转成九比二。公主应该会开心吧,差距拉得太大,凤阳阁稳操胜券。
范织云好容易缓过痛楚,竟捡起球杖扬鞭再战。兀自杏目圆瞪,指着我大声娇叱:“好个贱婢!”
细雪撒盐,从夜空中寂静飘坠。
我看她口鼻喷出团团白雾,还在骂个不停,故意把手拢在耳边,“什么?我没听清,不如你近点说。”
谅她不敢靠近。就凭单枪匹马,竟妄想力挽狂澜?我胯下的驴都不答应。
将木球在地上拨来拨去,连抛带敲再又钩回,意思是有种就放马过来。
范织云刚吃过教训,不敢再贸然上手抢夺。又不甘认输,策马绕着我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