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天没什么消遣,无非是逛园子,煮雪烹茶吟诗作赋,半天下来鞋袜都浸湿了。
小姐们效仿长安贵妇最时兴的妆容,乌膏点朱唇,高耸的云鬓盘得层峦叠嶂,比脸还大。金玉鲜花插满头,教人看了触目惊心。
她们的衣裳都很华丽,裙衫画帛无不流光溢彩,举动十分飘逸。缺点是不太暖和,这也没办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我惊叹于大家闺秀对严寒的忍受力,一条条雪白的膀子冻成青萝卜,不晓得美在哪里。其实露也白露,小皇帝对游园不感兴趣,没得偶遇。
公主好脾气,硬是抱着手炉走了比平日多两倍的路,还让大家勿要拘束,只管玩乐尽兴。
我困极了,游魂儿似地飘在她身后,俩眼皮子直打架。忍不住掩口打个呵欠,马上有一道眼风刀子似地刮过来,“好歹是大明宫里的奴婢,站没站相,这样没规矩!”
话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同行的人都听见。李盈袖烟眉轻蹙,又不便作色。半回身,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青黛悄悄告诉我,那是盐灵节度使的千金范织云。这趟来长安,就下榻在萧国公府里。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河湟战事最激烈的节骨眼上,她爹范希朝把河东盐池给了朱邪执宜,才换来沙陀骑兵。
范希朝也是崔翁的干儿子之一,年纪虽大,跟萧越人算平辈。有河湟雪中送炭的交情,人家父女两个千里迢迢进京,多关照些也应当。
织云娘子摸约十六七岁,生得面若银盘,纤秾合度。在千娇百媚的美人堆里,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妩艳夺目,做派也最张扬。
我只纳罕,又没得罪过她,好端端地甩脸色给谁看。再说我是凤阳阁的五品侍令,出了差错自有公主教训,哪轮得上外朝官员的家眷指手画脚。骂我几句没什么,没轻没重地让公主难堪,大伙儿都跟着尴尬。
梅林渐密,一行人走着走着便错落开,三三两两结伴。
几位相熟的小姐跟在后面,低声议论道:“别看织云从小没娘管教,志气高着呢。仗着模样比旁人生得好些,就指望进宫奔个前程,结果她爹偏把她许给……那位,圣上也允了的。她心里不痛快,动不动拿宫女撒气。”
另一个掩口窃笑,“都许了人家,还来折腾什么呀?”
“她如今是宰相夫人的干女儿呀!自然跟咱们不同。我听阿娘说,这桩婚事门道多着。她那未婚夫婿又不是个好相与的,名声吓死人,往后有她好日过,还能由着性子骄纵到几时?”
“管她呢!有本事冲圣上发脾气去。闹破天也当不成娘娘,咱们不过看笑话罢了。”
原是这么个缘故。我听了半晌,倒有点为范织云可惜。凭她的出身和样貌,怎么也能封个昭仪。
回过神,却见李君怜落了单,孤零零杵在一株金仙树后头。
不大对劲,我上前问她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红着脸,轻轻提起下裙,罗袜绣鞋已辨不出颜色。再看裙摆,明显做得过长了,拖泥带水湿哒哒,后身染上老大一块污渍。
君怜细声细气地说:“方才在泥坑里跌了一跤,不慎弄污衣裙。眼下没得替换,又恐冲撞公主……”
“小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呢?”
她只低垂着头,不停发抖,似有难言之隐。袖口露出的指尖通红,手炉的炭早烧完了,也没人给添。
宫里人向来势利眼,见她不过是个县侯的女儿,又拿不出像样的打赏,难免敷衍怠慢,遇事都不知道该找谁。
冷风朔气的,穿着湿裙子挨冻如何使得。我将她领去附近的暖阁,唤青黛取一套合身的衣裙来。从头到脚收拾清爽了,又把自己的手炉给她用着。
君怜再三道谢,眼底汪汪蓄着泡泪,将落未落。
我见她意兴阑珊,根本无心游玩,便提议不如先回凤阳阁歇息。
谁知她受惊似地慌忙摇头,“不不,姑母会生气……”
看来摄政王妃待这侄外甥女也不怎么样。非逼着她往莺莺燕燕里扎,在公主面前留个好印象,雀屏中选的机会更大。
去放春亭的路上,君怜步子很慢,稚气的面庞愁云不散。她告诉我,从小皇帝登基,摄政王妃便以膝下寂寞为由,把她接到长安。
走水路进京,带着两个十一二岁的贴身丫鬟,在船上颠簸月余。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王府,也不是正经主子,就这么寄人篱下地熬着。
她爹求之不得,能攀上摄政王的高枝,哪管女儿孤身在外要受多少委屈。渤海县侯一味偏宠姬妾,病弱的主母不能主事。君怜这嫡女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底下几个庶出的弟妹。
摄政王妃说小孩子长得快,刚做的衣裳,穿不了几日又不合身,重做太靡费。入冬以来,莫说皮的毛的,连厚实的棉袄都没几件。
回想昔年宁王府,有体面的大丫鬟,四季定例裁衣十二套,鞋袜具足,还不算别的赏赐。安西边镇尚有这等排场,摄政王家里怎么也至于苛刻太过。看她才换下来那身,八九成新,纹样却不入时,分明是旧衣改成。夹背子里的棉花,絮得纸一样薄。
君怜嗫嚅着解释:“姑母说,穿太厚实了,人就笨手笨脚,不好看。”
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疼她小小年纪要受这番磋磨。
清脆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娘子们在放春亭玩投壶射覆,公主含笑观望。
“射礼”是君子六艺之一,讲究治心修身之道。据说玩这种游戏,可以看出一个人内外兼修的德行。练习投壶,必须平心静气,谨慎又要合乎礼仪。若投射能中,证明此人志洁行廉,守持中正,谦而不踞。
规则很简单。空地上立只铜壶,腹大颈长,壶中装满红小豆。人站在九尺开外,取箭掷向壶内,投中多者为胜。输了的要么罚酒一杯,要么歌咏助兴。
壶里横七竖八插着十几支木箭,大半是织云娘子所中。上来就技压群芳,占尽了众星捧月的风头。方才背后嚼舌的两位,这会儿竟亲亲热热地围上前,夸赞不绝于耳。
就剩君怜来得晚,范织云把箭筒递给她,“喏,该你了。”
“我……我不会这个,恐让姐姐们见笑。”君怜哪敢同她争锋,温言软语地推拒。
公主和声道,“她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吧。”
范织云撇撇嘴,“姐妹们做个耍子,又不赌命,何必推三阻那么扫兴。”
小姑娘家脸皮薄,到底拗不过,怯怯地去接那箭筒。谁知范织云突然松手,矢镞散落一地。
众女相觑,眉眼官司相当精彩,有几个还举起袖子遮脸偷笑。
宰相夫人的干女儿就了不起么,简直欺人太甚!我挽起袖子要去帮忙收拾,却被李盈袖悄悄拉住。
不友善的插曲,让君怜更加紧张,竟无一射中。
在众目睽睽下唱歌,君怜自然不肯,那就只能罚酒了。石桌上还温着凝露浆,这酒入口甘甜绵软,是女子游宴时常用的,也架不住一下子连灌半壶。
她放下酒杯,双腮醺红,激得咳嗽几声。
范织云尤嫌不足,非要她再试几轮,直到投中方休。
公主也看不过,终于开口道:“明庭,你去教教李娘子。”
“两腿分开些,腰挺直,把肩放平。”我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低声说:“别怕,很容易的。”
“且慢!”范织云高傲的神情不改:“你既要替她,先说清楚,这回要再投不中,该怎么罚?”
有点儿意思。
我看一眼箭筒,“也是,这么一支一支地往里扔,得磨蹭到天黑。”转头唤青黛,“把那只贯耳骁壶取来。”
君怜面色惊惶地摇头,“明庭姐姐……”
贯耳者,双耳也。投箭中耳,为贯耳得双采,需罚对方倍饮。所谓“骁壶”,则是汉代流传下来的玩法,不在壶内装豆子,借助壶底的弹力使矢弹出,抓住再重投。个中高手,可连投百余次。
因难度太高,这只三彩贯耳壶蒙尘已久,平素谁也不去动它。
会射箭就会投壶,弹出连投不一定有把握,光投进去还是很容易的。
三支轻飘飘的木矢,眨眼工夫掼入壶口并两耳之中。
正中壶腹的那支果然弹出,凌空握箭在手,反身背投,再中。
范织云输得很难看。
该怎么罚,得我说了算。至少该让她把剩下的半壶酒全喝了,给君怜出口气。
李盈袖见气氛紧张,忙起身招呼:“时辰不早,凤阳阁已备下茶果,不如回去喝两杯暖身酒。”
众女随声附和,纷纷告退自去更衣。
那就这样吧。娘子们毕竟是客,场面搞得太僵也不好。
没想到范织云不依不饶,非扳回颜面不可,竟提出马球场上再比试一轮。
大晏尚武,马球风行不衰,是王朝兴盛蓬勃的象征。光长安的球场就建了二十多个,宫里也有。
今晚要打马球我是知道的。红妆驰马击球的风姿,寻常难得一睹。娘子们在马场上月杖争击,会有花鸟使暗中观察,也是选秀的重要环节。
击球分两队,人选早就定好了。范织云为首的队伍,共九人。凤阳阁也要挑出九名身手灵活的宫女,陪娘子们嬉戏。
我当然不在其中。
现在她指名道姓逼我入场,着实令人为难。倒不是犯怵,只因鹭娘交待过,要想宾主尽欢,许输不许赢。
娘子们玉体贵重,磕了碰了都是罪过。高头大马容易冲撞伤人,遂改成骑驴。少府监为此特制了驴鞍和球衣,仅此一项就耗银数万,十分奢侈。
女子骑驴击球也非罕事,郭英义出任剑南节度使时,在锦官城聚集了许多官婢骑驴击球,以此为乐,这股风气很快蔓延至长安。
话虽如此,骑着驴还要故意落下风,愈发显得凤阳阁没人了,不明摆着给公主丢脸?我一点都没兴趣陪她演。
“不敢?”范织云抬臂拦在我身前,“真可惜。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什么样的女中巾帼,值得拿吐蕃王子来换。”
诶?关她何事?我强忍着没翻白眼。
小宴我就懒得去,回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天色昏昏,炭火只剩暗红的微光。
风声连绵不绝于耳,空气湿冷,有些惘然不知何夕的惆怅。
薄纱帐外坐着个人影,只见发簪摇动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面目,我也知道是谁,还是有些吃惊。
“阿纨……”李盈袖握了握我的手,肌肤冰得像从雪水里捞出来。
“出什么事了?”
黑暗中的沉默很不寻常。我翻身坐起,取火镰点燃蜡烛,吃惊地发现她神色憔悴,两腮全是半干的泪痕。
再三追问,她只抿着唇不肯言语,急得我大冷天直冒汗。
“到底谁欺负你?是不是那个范织云?”
李盈袖落寞地摇头,强挤出一丝笑痕,“哪有的事。”
看那欲言又止的神态,八九不离十是吃了哑巴亏。
我气不打一处来,“她又蹬鼻子上脸?疯了吧。搞没搞清楚自己什么身份啊,百来斤的身子九十多斤胆,还有完没完!”
“嘘!”她在唇间竖起手指,“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你骂她。”
“听见又怎的?”
李盈袖不答,仿佛下定决心,说:“能不能再委屈你一次,陪范织云打完这场球?”
“就这?”我略松口气,“行吧。不就是装模作样输给她么,天塌不下来。把大小姐哄开心了,省得她聒噪你。”
公主从没向我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区区小事,哪忍心拒绝。
“我不是要你哄她开心。”她抬起眼,脸色依然苍白,眸底却散发出坚定的光,“我要你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