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陆先生,已经面目全非。
身后再无路可退,我颤巍巍抵着墙角,寒声质问:“婼羌灭国跟萧越人有什么关系?说了那么多,还是没告诉我,你到底要挟他什么?”
陆如慎猛然抬起手臂,四下静定无风,柔软的衣料却满涨欲裂。挥袖之间,从头顶横梁掉落一物,稳当当托在他掌中。
“是萧越人在要挟我。”他嘴角下沉,半边面容浸在阴影里,另外半边沾染了奇异的悲伤。
我沉默不语。
“不信?”陆如慎表情复杂,枯着眉慢慢地摇头,“你我之间,好歹师徒一场,竟比不上阉竖的几句花言巧语。”
他成心在兜圈子。如果这张脸的假的,他的言之凿凿,语气里的失望和悲伤,又有几分真?我实在难以分清。
“木匣里是什么?”我用眼神示意他掌中托举之物。
“无量摩尼灯。萧越人手段用尽,不过想从你身上得到这样东西。”
陆如慎弹指把木匣打开,里面放着那盏锈迹斑驳的青铜灯。
阿娘从婼羌带走的故国念想。又破又旧还漏油,什么灯芯都点不燃。偏她舍不得扔,宝贝似的收存着。
可陆如慎却告诉我,此灯是婼羌王室世代相传的镇国之宝。
宝藏的秘密就在其中,只能由女王守护。灯在人在,宁可粉身碎骨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它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里。
“宝物是复国唯一的希望。”他自顾自道:“可惜我……没办法把它点亮。”
点亮又怎样?从中得到无可匹敌的财富,还是令亡者死而复生?我只看到,仇恨和不甘,能让一个人迷失心智,坠入魔道般疯狂。
摸了摸灯台,指尖传来彻骨的冰凉,一阵悲哀堵住嗓子。我哽了哽,缓声说:“谁也不能,我从没见阿娘点燃过。这就是盏普通的灯,世人欲壑难填,宁肯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传说……甚至不惜为此耗尽一生,枉送了多少性命。先生对阿娘念念不忘,就留着它相伴也无妨。”
“明庭。”陆如慎恍若未闻,忽然回过身来叫我的名字,“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多年情分,我待你的心始终如一。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绝不会伤你分毫,你以后就知道。”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我放轻脚步往门边挪,“你想做什么无所谓,我无心阻挠。若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就不要去难为萧越人。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愿看你们两败俱伤。”
陆如慎默默听着,扭过脸沉吟。
我权衡利弊,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想尽量稳住他,遂耐着性子继续开解:“他毕竟在朝为官,身负荷国之重,一举一动都引人注意。你若再对他不利,莫说复国大计,全身而退都难。要怎么收场你想过吗?”
“看来私定终身是真的了。”他表情僵硬,微微偏着头问:“他对你有多重要?”
“他生我生,他死,我也不能独活。”
“为什么?就因为他长了张漂亮的脸,还是你看上他权势熏天?他不过是个太监。”陆如慎不解地眯起眼,神态十分低迷。
生同命,死共穴。无论这个人残缺与否,位高权重还是一无所有,彼此已缔结盟约。
我想了想,说:“你不会懂的。就像你也不懂得阿娘对我阿耶的感情,只是一味把复国的愿望强加给她,从不考虑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住口!”他打断我,咬着槽牙道:“你不是想知道他要挟我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萧越人早已识破我的身份。你的身世来历,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是欺你涉世未深,存心玩弄。”
我抬起眼平静地看他,“所以呢?”
“当初朝廷强逼宫人殉葬,我想尽办法筹措银子给你赎身,才泄露机宜,被他追查到蛛丝马迹。什么三箭之恩,如果不是觊觎婼羌的宝藏,他会莫名其妙发善心救一个宫女脱困?他想要的,从头到尾就只有铜灯!”
——我对长生没兴趣。一个杀人如麻的宦官,指望死后登仙成佛岂不可笑?
言犹在耳。
“他带来阿兄的死讯时,曾问过此事。我的答案和今天一样,阿娘告诉我这只是个传说,从此再未提及。就算宝藏真的存在,我也不知下落。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澹台明庭,你真让我失望。”他恨恨摇头,“大晏昏君无道,为祸四方残害忠良。你立志为生父报仇,我不拦着。可你竟糊涂至此,一味自欺欺人,跟那阉竖纠缠不清,把家国亲族统统抛诸脑后!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陆如慎越说越激动,左手扳着我的肩,五指掐进皮肉:“他有没有碰过你?”
肩头传来剧痛,我愤懑地挣开,下意识推了他一掌。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激得杀心骤起,掌风竟把他狠狠扫出,直摔向壁柜。
书册纷纷扑落,满地狼藉。满室的气机如暗涌暴涨,搅动烛焰几欲扑灭。
“这也是他教你的?”他仰起苍白的脸,眼神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为一个巧言令色的阉贼,你要杀我?”
我曾经多么渴望能赢过他。今时今日,陆如慎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但这丝毫没让我觉得开心。
往日情分,在猜忌和分歧里,一点一滴流失殆尽。
“先生……”我刹住性子,慌乱笨拙地解释:“我只是一时失手,绝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刚才那样……吓到我了。”
他颓然跌坐,仿佛没力气站起来,慢慢又笑了,“你果然……和你阿娘一样绝情。”顿了顿,又说:“也像她一样傻。”
我深吸一口气,正色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往后还叫你先生。今天的事,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但有一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李盈袖,你最好也别去动萧越人。否则……”
“否则就怎样?”他赌气似地激将。
我低下头,悲哀地望住他,“非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可吗?”
他沉默了片刻,复又切切地唤我明庭,“是我太急切,没能体谅你的心情。你对这些事很抗拒,也在情理之中。难道在你心里,为师是个不值得相信的坏人?你仔细想想,我可曾做过半点对不住你们母女的事?从河湟回来,你整个人都变了。我真后悔放任你自作主张……当时不过想着,多一番磨炼也好。复国之路艰难凶险,你早晚要经历这些。”
“没有这趟远行,就没有现在的我。先生,我从未后悔去河湟。”
“那是。”他依旧笑着,眉宇间又恢复了高傲,“我教出的徒弟,世间没哪个女子能及得上。你和你阿娘长得像,性情却南辕北辙,志同金石,纯属禀赋天然。果不出所料,你除掉了王驾鹤,还能领兵打仗,如此智勇双全,不愧是苏毗的血脉。早一点告诉你这些,就好了。我再问你一句,如果没有萧越人,你会不会选择为婼羌复国?”
世间事,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摇曳的烛火平静下来,纷乱动荡的影子也沉寂。他在等我回答。
“不会。”
他脸色惨淡。
“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也不是因为颠覆大晏,就要和萧越人为敌。”我定住神,认真地告诉他:“这件事,从未出现在我对未来的设想里。复国是你的志向,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亲手掌握命运,不再受人摆布,成为自己的主宰。”
陆如慎眼睛亮了亮,“那你更应该跟我走。我会倾尽全力辅佐你,让你夺回故土重登王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匹敌四海的财富,去成为千万人的主宰,难道不好吗?”
传说在很久以前,英俊的天神云赫连天,骑白马经过孔雀河,遇到一位正在取河水淬炉铸剑的巫女。她的坐骑千里瞳,预言彼此将结为夫妻。
两人果然一见倾心,巫女苏毗把铸好的宝剑“修罗令月”赠与天神,要他承诺用此剑守护她和她的族人,才能缔结两姓之好。
远古战神和灵巫结合,生下的儿女,就是古羌人的祖先。所以婼羌人风俗刚猛,个个性烈而好战,也擅造兵器。
赫连氏信守承诺,世代忠于苏毗,为女首领的部落不断征伐。他们征服了广阔蛮荒的土壤,缔造国家,繁衍生息至今。
美好的传说,却成了陆如慎,不,赫连桓毕生的桎梏和诅咒。他陷入魔障太深,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盼望。
“救我只是个借口吧?一千五百两银子,还不至于让你暴露身份。公主在闹市遇袭,真凶迟迟无法缉拿归案,萧越人一定不会放弃追查,是你滥杀无辜才引火烧身。话说到这份上,没必要再徒劳争论。多谢先生告诉我这些,夜深了,早点歇息。”
他冲我的背影大喊:“你以为的生死相许,在萧越人眼里,恐怕还没有一块盐池重要!”
我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盐池?”
“你将来一定会后悔。”陆如慎森然冷笑,“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多着,你自己去问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满宫里还有谁不知道?只瞒着你这傻瓜。”
溜进凤阳阁,天也快亮了。和衣卧倒在床,翻来覆去地折腾,心里摇摇无主。
回忆往昔,陆如慎断言的事,从未出过偏差。我曾好奇又向往地问他,世上真有能看穿未来的人吗?
他笑指案头书卷,说,答案都在里面,多看多想自然明白。
读史可以明鉴古今。人和人之间的纠葛,了解得越透彻,越容易看穿那些已经发生事,将如何影响未来。
交河城王府上下,拢共数百口人,口耳相传,几乎藏不住秘密。陆如慎的聪明之处,在于事无巨细样样掌握,才能料事如神。
他和他满腹的学问,在岁月里走过了我想象不到的长度,也是他教我用这样的方式,去分辨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命运,从人心的欲望里判断对方的目的。
但大千世界会戳破这简单的把戏。人心变化莫测,朝夕相处的恩师,尚且用一张假面瞒哄我多年,我又哪来的自信去应对无数陌生人。
对他,对萧越人,对这泱泱繁杂的宫廷,我知道得都不够。
将来后不后悔说不好,我现在就很后悔整宿没睡,昏沉沉脸色憔悴。
偏今日不能躲懒,白天要陪公主和大臣的女眷们赏雪探梅,晚上还要去看夜戏马鞠。
小皇帝的生辰在元月,外放各地的文武官员,从四面八方赶来敬贺,挤满长安的驿馆。
再过不久,朝廷将要广选天下美色,充盈后宫。官员们纷纷带上妻女同行,使出浑身解数多方打点,心思不言自明。
充任“花鸟使”的太监成了香饽饽,请客送礼的川流不息。
此类职务都是临时差遣,不入官序。看似肥得流油,也容易招人记恨,必须交待在可靠的人手里。萧越人身上还兼着四十多个正经差使,不稀罕碰这些。架不住下面的人争破头,如何安排才妥当,委实费了一番心思。
最头疼的是巡城安防。
这些纨绔子弟,耽溺于京城繁华,把长安当成自家后花园。整日带着成群仆从穿街过巷,炫耀肩头猎鹰和血淋淋的猎物。鹰飞狗走的架势,惹得百姓嫌恶,从早到晚躲着他们,还要不停泼水清洗门前的血污。
胆子大的无视宵禁,游来荡去到处结交。城中数得上来的歌楼舞馆,常见他们豪掷千金的身影。
酒色财气不分家,喝醉了赌钱闹事,打出血光之灾又是麻烦。朝廷里派系复杂,公子哥都有个当官的爹。没完没了的琐碎,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凡闹得太过,都仰仗国公出面斡旋。忙起来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渐渐顾不上往凤阳阁走动。
官员的千金也没闲着,她们的娘各显神通,领着女儿穿梭在京城王公大臣的府邸,拜下不少干亲。
亲戚没有白认的。宰相夫人殷勤张罗,要带着干女儿并几个出挑的闺秀,入宫陪公主解闷。
摄政王妃不甘示弱,也带上侄外甥女,非来凑这趟热闹。
会背《节游赋》的李君怜,渤海县侯之女,我倒还留有几分印象。是个很腼腆羞怯的小姑娘,说话像蚊子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