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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遗恨连环

手中之物,不像寻常环佩。羊脂白玉半指来长,边沿凹凸参差,已磨得润透。分明是玉笛的残节,雕孔里系了宫绦。

阿娘的笛子。

我诧然,“陆先生刚才……找过你?你们动手了?”

萧越人调开视线,慢慢踱了两步。在重席边坐下,才拉着我的手说,“不是故意瞒你,怕你担心。”

越含糊其辞,我越觉得蹊跷。假意嗔他:“知道瞒不住,还不快老实交代。”

他蹙了蹙眉,灯下的面容凝结愁云,“他想……交换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交换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仿佛难以启齿,反问:“你相信我吗?”

我点头。

“那就别问。我跟他的事,我来解决。”

温暖的手指覆上眼睛,怀抱里尽是缱绻柔情。在他身边,总像做梦一样。

“阿纨。”他温和地俯下身,嗓音愈低:“陆如慎是你的授业恩师,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如果将来某天,他和我势不两立……”

我心头抽紧。

以为他要说,你会帮谁?结果他只是怅然一叹,续道:“我只怕你会伤心。”

“陆先生只是修编国史的清闲文官,为什么要和你势不两立?”

他却朗声笑起来,“因为我拐跑了他悉心栽培多年的爱徒,也难怪他生气。”

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他们之间隐瞒了很多凶险复杂的东西,像漩涡迷离。一重一重迫近眉睫,我却看不清。

诚如萧越人所说,世上谁人没有隐衷呢。陆先生知道他的秘密,他也同样掌握着对方不为人知的把柄。

陆先生从来行事谨慎,怎会把随身不离的玉笛腰佩遗落在萧越人屋里?除非……是故意要让我看见。

多年师徒,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睁眼捱到后半宿,我换上夜行衣,悄然潜入翰林院。

过银台门,往麟德殿以西,灯火煊赫,到处守卫森严。过去我不敢乱闯,如今却不把这点巡逻的侍卫放在眼里。有平白得来的内功加持,身轻如燕虎添翼,从屋脊上掠过,步步如履平地。

陆先生是有品大学士,在衙署内有阍室可供留宿。官员们都要轮流宿值,独他孤家寡人一个,索性长居于此。

朱门素壁,窗棂掩映。

很晚了,陆先生还未就寝。白棉窗纸戳个洞,依稀望见案前垂首疾书的背影,深绿色襕袍折出幽幽的光。不多时搁下笔,面朝墙壁冷道:“去趟河湟,沾染一身的坏毛病。我几时教过你做梁上君子?”

什么都在他预料之内。

我讪讪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推门而入。

方才还心潮澎湃,站在他面前,气势顿时消磨大半。

太多疑惑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把腰佩放在桌上,“先生丢下此物,明庭特来奉还。”

他冷着脸瞟一眼,“就为这个?东西已带到,你可以走了。”

我怔了怔。陆先生在生气,这股无名火却不知冲谁。

“我还有一事未明,问完就走。先生以密事要挟在前,出手伤人在后,到底所为何故,还望坦白相告。”

我无心打探萧越人的秘密,只想知道陆先生到底要跟他交换何物。

“密事要挟?”他失笑,眼神里含着轻蔑的怒意,“萧越人这么跟你说的?”

我注视他的面庞,曾经朝夕相处的陆如慎,竟然有点陌生。自幼为我遮风挡雨的恩师,教会我世间万千道理;带着我在沙漠中策马驰骋,晒得鼻尖脱皮;他所传授的剑术,不止一次让我死里逃生……他是我和阿娘最信任的人。

眼前的男子眉目郁结,言辞冷淡模棱两可。举手投足间,都是拒人千里的生硬和戒备,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听说他在河湟命垂一线,全靠你救活。看样子恢复得不错,随意切磋几下,是受了点皮肉小伤,倒也没吃亏。”

陆先生端起茶碗,面容依旧云淡风轻。我发现他姿势别扭,用的是左手。右臂始终垂在身侧,藏进空荡荡的袖笼底下晃荡。

案头墨痕未干,笔山置于左侧。再仔细察看,右手虎口处缠着厚实白纱,血痕裂如梅花映雪。

令我吃惊的是,萧越人明明失去所有功力,却能让陆先生伤得比他还重。

乌云闭月,讥讽的弧度从陆先生唇边消失,连同憔悴之色一并隐去。

“你知道你阿娘是谁吗?”他抬头静静望住我。

“婼羌人王姓苏毗,你阿娘原本的名字,叫苏毗末羯。”

我心神不定,奇异地看着他。

笑意重回眼角,陆如慎笑得凄怆。

大雪山中,有苏伐刺拏瞿呾罗国,梵音意译为“金氏国”,盛产黄金而得此名。东接吐蕃,北接于阗,西接三波诃国,即东女国也。

遥远的上古时候,西王母统领整个西域。《隋书·西域传》里仍有记载:“女国在葱岭以南,其国世代以女为王,王姓苏毗。女王之夫曰“金聚”,不问政事,国内丈夫唯以征伐田种为务。”

这个神秘的女儿之国,以女主为尊,男人们只用来冶铁、打仗和打仗。因气候极寒,金氏人性犷烈,邪正杂信,便是人兽共存之说的由来,异兽千里瞳的传说亦由此演化。

东周初年,黑色大秦崛起,婼部族所受的压迫渐重。为避战乱,其中有一支便沿着河西走廊向西北迁移,居住在阳关以西。

东女国经过漫长的流徙,族人四散飘零,分姜姓和允姓。融入西戎羌的那一支王族,从此称婼羌。

在汉书里,婼羌的国王又称“去胡来王”。羌人好战,尤擅造兵器,几度被屠殆尽,再又复国。世人逐渐相信,婼羌人拥有深埋地底的宝藏,黄金取之不尽。千里瞳涅槃后的玉魄,可助他们起死回生。

最后一次,是大晏灭羌。

泼天的前尘纷扰汹汹逼来,我站不稳,踉跄着退了两步。

“她不是楼兰王送给婼羌的乐伎。”陆如慎眸底闪过一丝波光,“你阿娘苏毗末羯,是婼羌的公主。不出意外的话,也将是下一任婼羌女王。”

“那你呢……你又是谁?”我嗓子发颤。

他似乎早就在等我问这句话,脸上顿时显出异样的神采。半晌,徐徐说出自己的真名:“赫连桓。”

婼羌王族子弟赫连桓,自幼选作婼羌公主的侍卫,与她一同长大。苏毗末羯还未出生,便由大巫指定了未来的‘金聚’:赫连氏中最优秀的战士,将成为她的王夫。忠于她,守护她,为她征伐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大晏铁骑横扫西域,他们都成了亡国的遗孤。

赫连氏全族战死殉国。

女王苏毗木孜自焚于高台,在烈焰中留下一句诅咒:婼羌的子子孙孙,哪怕磨断手指,也要报仇雪恨。

公主苏毗末羯的下场同样惨烈。有人说她身携带宝藏秘图,在出逃途中遭晏军拦截。公主不肯就范,翻身跃入昆仑冰川,尸骨难寻,宝藏的下落也就此断绝。

那当然不是真的。

强敌环伺之境,根本无处可逃。忠心的侍女换上苏毗末羯的衣服,假扮公主引开追兵。

真正的公主,则混入乐伎班内,随众姬成为送往长安的囚俘。婼羌同楼兰习俗相近,女子素以头纱遮面,除了贴身的侍女,没几个人见过公主的真容。

后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公主化名姜仙芝,以乐伎之身几经辗转,才与安西大都督澹台不破相识。难怪她除了吹笛子什么也不会,对故国总是讳莫如深。

婼羌国破,尚未成婚的金聚王夫,从此不知所踪。

怎会?赫连桓正端坐在我面前,对铜镜细细抚摩自己的脸。轮廓比中原人略深,两道凌厉的眉,旺盛、锋利、浓稠,带着蓬勃辛辣的生命力。那神情何等诡艳凄厉,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人要记得自己是谁。皮囊色相如何变换,不重要。”他这样说。

彼此在战乱中失散的岁月里,赫连桓寻鬼手神医改变样貌,改名换姓,只身流亡四海,寻找公主的下落。

我不知道他以前长什么模样,也不敢想象,一个人究竟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折磨,才能做到这一步。

踏破铁鞋无觅处,谁也想不到,苏毗末羯竟还留在西域。

尽管音容不复以往,公主依旧认出故人。时移世易,生死磋磨历遍,相对唯有唏嘘。

垂泪无用,他千难万险活下来,不仅仅是为了找到她痛哭一场。

陆如慎登门自荐,以满腹才学博得澹台不破青眼。就此潜入宁王府,受聘为西席,守在姜仙芝身边。

他几次要带她远走高飞,她不肯。

阿娘和我说,她此生只爱过澹台不破。

“阿娘已经不在了。先生……还想要什么?”

“复国。”

他理所当然地抬眉,不怒自威。目光雪亮如剑,直刺入我眼中。

执念何等磅礴,灼痛了双眸,令人不忍逼视。

“难道你不愿意?”陆如慎的声音冷冷传来。这是支撑他活下去唯一的信仰,不容半点质疑。

“我……我不知道。”

罹灭于战火的万千魂灵,从灯影里逶迤行过。我听见幽冥深处,回荡微微的声息,身上寒毛直立。

“你是苏毗末羯的女儿,婼羌王室最后的血脉,注定要担起复国的重任,带领族人浴火重生。我对你悉心教导多年,如今告诉你这些,只盼你莫再糊涂,辜负了你阿娘的盼望。”

阿娘几时对我有这种期待,如果有,就不会绝口不提。

“怎么可能……婼羌早已灭族,哪来的族人?复国这种事……太、太夸张了。”我慌张到语无伦次。

凭空冒出一段国仇家恨,彻底扰乱心神。我从未想过,余生将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

我有点后悔今晚鲁莽地找上门。

他用寥寥数语,颠覆了前半生所有认知。那些我以为的,都不是真的,最起码不全是。阿娘不是乐伎姜仙芝,陆先生也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

记忆里一派天然的温润合宜,全是精心打造多年的面具。撕开伪装,内里藏着大团乱暴而沉痛的黑云。那双熟悉的眼睛,饱含深沉算计,还残留几分往昔的神韵。

霎那明灭,想起那日在集市遇袭,对我刀下留情的黑面刺客首领。他的招式和身法,刻意捏住嗓子的声音……

“是你!你要杀寿光公主?!”

我骇然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他大方承认,“没了公主和亲,就没有跟吐蕃和谈的余地。大晏也该尝尝,被外族铁骑践踏的滋味。”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琴心剑胆侠义为怀的陆先生,怎会说出这样冷血的话。

是了,光凭一己之力,妄想颠覆中原王朝,无异于蜻蜓撼玉柱。只有不断挑动大晏和诸国兵戈相向,才能借刀杀人。

韬光养晦,入朝为官,都只为这一个目的。

“那次暗杀,折损了婼羌五名勇士。我筹划良久,原本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功败垂成是因为你,白白错失良机。”

“李盈袖为人至情至性,待我尤胜手足……她是无辜的。”

“一点小恩小惠,抵得过她父皇造的孽吗?!李家人手上,个个都沾了婼羌的血!”陆如慎眼里阴翳流转,低声吼道:“若非那皇帝老儿贪求长生,挥兵屠我全族,你也会是尊贵无双的公主,婼羌未来的女王。”

什么无稽之谈。如果阿娘继位,跟赫连氏成亲,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是我。

“我不想当劳什子的公主,也不想当女王……”

他逼近一步,神情偏执到近乎癫狂,“那你想当什么?给太监取乐的禁脔?还是叛国叛族的罪人?你的王祖母,你的阿娘,还有那么多惨死族人,全都在天上睁眼看着你,他们就不无辜?!”

这些话太出格了。我紧紧盯着他,莫名的恐惧蔓延全身。 hjTXiMy5ODYlH0P7gs5kfNg+pF/tW/cyed5j1rlIiVIlYk2SGY/1OQ0lQxS69v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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