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人退出凤阳阁,外面的人早就翘首候着。
李玄微指向他染血的袍角,“当真无大碍?”
萧越人徐道:“她从不知道人受了皮肉伤,要多久才能愈合,何必说出来徒增担忧。”
“我这个皇妹啊……”李玄微偏头打量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可惜了。若将来……”
萧越人低声打断:“没什么可惜,微臣绝无非分之念,殿下慎言。”
讳莫如深的氛围里,两人双双缄默。
一个小太监在阶下探头探脑,见状赶紧上前禀告,说肃王和诸大臣已经苦等多时,请七殿下和国公爷移驾宣政殿,共商要事。
萧越人才二十多岁,叫老祖宗不至于,且僭越了崔朝恩。宫里的太监当面都尊称一声“主公”,要么就萧总管,叫国公爷的却少见,常出自外朝官员之口。
萧越人瞧着他面生,遂问是哪一处派来的。小太监蓦地紧张,把身子伏得几乎贴地,自称刚从翰林院调到禁中不久。
李玄微斥他,“抬起头来,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萧越人有个怪癖,听人回话时,总要看着对方的脸。据说他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话中真假一眼可辨,满宫里传得神乎其神,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他幼时一场大病,右耳近乎失聪,便以读唇之术弥补。
那个不走运的小太监,名叫福敬,原本在陆先生手下听差,费了好大劲才调到内仆局当通侍。那晚之后,便被打发到定陵给先帝守灵,再也没出现在宫里。
深宫内苑不比寻常人家,听见不该听的,看见不该看的,都要付出代价。
陆先生对此的看法是,就算将来七皇子当了皇帝,也绝无可能把公主出降给一个太监,哪怕公主千万个愿意也不行。
国不可一日无君,除了那把空荡荡的龙椅,还有什么要事急着定夺。
那晚公主彻夜无眠,握着柳枝苦等到天明,才从宣政殿传来确凿消息。
李玄微看上去,是与皇位彻底无缘的人。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一位皇叔两名皇子,各有朝臣支持。
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吵得不可开交。
认为七皇子适合荣登大宝的,多是小姓官员,声音虽大份量不足。肃王和宰相两派,人数大致相当,拿出拼命的架势,谁也不服谁。令人意外的是,阁老沈令不置一词,仿佛毫不关心登基的是谁,没有立场也不发表意见。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整个内阁的官员跟着噤若寒蝉。
多方利益撕扯,最后妥协出一个勉强平衡的结果。虽然谁都不太满意,却心知肚明只能权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此世间再无齐王李密,也没有了襄邑恭王李重山,却多了一位年仅十岁的新皇帝,以及摄政王李和舟。
李重山继承大统,改年号乾元。他的生母素盛儿也进位成太皇贵妃,移居清宁宫。
以宰相为首的官员众口同心,反对太过激烈,现摆着两名皇子在,老皇叔想以亲王的名义登基称帝,实在难服众。眼看胜算渺茫,他选择退而求其次,暂避锋芒再徐徐图之,不失为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年幼的儿皇帝,是最好操持的傀儡。大晏的江山姓李不姓素,没有人会干瞪眼看着宰相大权独揽,又选出以沈阁老为首的四名顾命大臣,共同辅佐新帝协理朝政。
宫里通常不用刀杀人,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他们之间的斗争之血腥残酷,丝毫不亚于真正的战场。
萧越人此番得胜还朝,又勤王有功,却未能跻身顾命大臣之列,因为他只是个宦官。
为安抚这个功高震主的宦官,小皇帝听从舅舅授意,懵懂地落下印玺,加封其为太傅,兼光禄、鸿胪寺大夫等职。
这些都不重要,萧越人真正想要的,已经纳入囊中。李密此次谋反,险些杀进宫门,为大改军制提供了绝佳借口。他提出皇城护卫不堪任用,要重新整顿。
带去南诏的七万神策军,在姚州折损两万余,还剩四万多,从此编入北衙六卫,细分为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和左右神武军。原有的禁军全被打散,又渐渐衍生了神威、英武、射生,不仅从元扈从中挑选子弟,也以良家子作为兵源,全由宦官执掌。
新成立的军队,建制最晚,资格最浅,却成了当之无愧的皇家颜面。所用袍甲、武器,军饷之优渥,其他折冲府兵望尘莫及。仅左右羽林,人数各有五千之众,加起来已远超宰相的千牛卫和摄政王的豹韬卫。这些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比起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战斗力不言而喻。
兵权在手,连天子也要忌惮三分,这是崔朝恩教给他最简单也最实用的道理。对皇权威胁最大的,首先是皇子,其次是大臣结党。天子想高枕无忧,只能依靠宦官。掌握兵权,掌握禁军,出任督军使,安山之乱后,凡有兵马处,莫不有宦官监军。
萧越人能从宰相手里硬扒出来一支龙虎之师,当然不是靠耍嘴皮子。
他在德化碑前斩杀云南太守张虔陀,把首级也带了回来——连同南诏王阁逻凤的亲笔手书一张。
信中历数其六大罪状,尤其是张虔陀欲立边功,不时放纵手下的兵士袭击南诏,并在人事任用上,企图孤立南诏,又故意加重南诏的赋税征收。这些明显的挑衅,目的是激起南诏反抗,挑起双方争战。
“西南自汉以来,臣属中原,张虔陀无故扰之使叛。沉冤难以上达天听,过在大晏而不在南诏。”
张虔陀是宰相门生,阁逻凤曾数次遣使入长安,向皇帝陈情诉屈,却被素枕石只手遮天压了下去,终于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旧账重翻,素枕石绝难撇清。江山易主的紧要关头,让肃王李和舟捏住把柄发起弹劾,势必连累十三皇子。
聪明人知道怎样选,不会在瞻前顾后中浪费太多时间。宰相两害相权,只能应允萧越人的要求。先让李重山登基,比什么都重要。萧国公不反对,把握就又多几成。两大权臣硬碰,无非让肃王渔翁得利。
炙手可热的权柄,从来都靠斗争和交易得来。坐而论道,不过是尘埃落定后演给旁人看的把戏。
条件谈好,龙椅的归属也就大致分明了。
一切都很顺利,看似各得其所,其中仍有一小段耐人寻味的插曲。
高祖皇帝的登基大典在太极殿举行,每代新君皆同此例,李重山却即位于东宫显德殿。他之所以没能按祖制入太极殿,是因先帝生前并未立他为储君,一日的东宫都没住过。
摄政王存心给宰相添堵,以先帝灵枢停灵在太极宫为由,极力反对小皇帝在太极殿举行大典。
萧越人不置可否,大臣们觉得为此事再起争端实无必要,摆出袖手旁观之态。刚到手的皇位并不稳固,宰相不愿节外生枝,遂再退一步。
这些都是进凤阳阁做公主侍读以后,才陆续从陆先生口中听说的。小皇帝刚登基,我和阿娘就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永巷。
先帝大行,庙号代宗,谥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从入梓宫到下葬建陵,期间要折腾完小敛、大敛、成服、吊丧、赙赗、停柩、朝夕奠、朔望奠……繁琐至极,最快也要一个月。万没想到,就在百官祭奠的这一个月里,又炸起平地惊雷。
白孔雀的凶兆虽迟但到,怪事接连发生。
李重山登基次日,也就是先帝驾崩第三天,仵作大殓时突然发现龙体有异——遗骸面唇青紫,鼻耳孔窍竟渗出血水。掰开齿关再验,口中所衔的玉蝉已然发黑,一望而知是中毒之相。
种种迹象表明,先帝猝然崩逝,很可能死于毒药。
皇权更迭,紧接着必是“扫宫”。新势力要弹压旧的,一定会掀起动荡。几多人事浮沉,都是清洗后的结果。
弑君谋逆是诛九族的罪过,最宜大做文章。
摄政王严令彻查到底,查来查去自然落在宦官头上。夺位再度失败,他的报复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太监们在内廷服侍,是离天子最近的奴仆,有数不清的机会投毒。当时宫里的太监多达五千余人,七品官职的就有上千。内侍省、掖廷局、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无一幸免,从上到下拷问一遍,牵连者过半,很多都屈打成招。
借这个由头,萧越人身边得力的臂膀被拉扯下来好些。人在恐惧中难免互相攀咬,水泼不进的宦官集团遭受重创。有几个口硬的少监,受尽折磨也不肯背叛主公,在天牢中或咬舌或触壁,哪怕死了也留下个畏罪自尽的污名。
皇帝驾崩当晚,萧越人不在宫内,置身事外倒说得过去。可他手下的三品左监门卫将军童贯,恰逢轮守当值。血肉之躯哪扛得住轮番重刑,不过两天两夜,就在口供上摁了手印。
供状是摄政王早就准备好的,“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
老皇帝沉迷修道,炼丹服食过多,乃至性情大变,动辄迁怒太监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奴婢心里害怕,一念之差,趁乱在中和殿行弑逆之举。
除了童贯,供词里还列出六个同伙的名字。官职至少从五品往上,其中四个都是萧越人的“干儿子”,可谓用心良苦。
前因后果看似分明,但萧国公不会坐以待毙。童贯既认了罪,死局已定,只想求个痛快。他要保住那六个亲信,就不能让童贯咽气。
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同审,彼此互相制衡,留出一线喘息之机。刑部有他的人,御史台大夫跟沈阁老同年入朝为官,交情甚笃,透露供状中还有诸多疑点。唯有大理寺固若金汤,每轮审讯给出的结果都一样。
一名正直敢言的殿中侍御史,冒死奏请重查。他拿出落过手印的二十几份状纸,直言那六个宦官和童贯的口述都对不上。弑君的细节,几时谋划,谁先动手,用的什么毒药,从哪里得来……越扒越经不起推敲。皇帝入口之物,都有专门的司馔试毒,为何旁人吃了没事?毒杀一国之君,光靠七个太监是无法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