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巴黎人听到内城、大学城和外城 三重城垣里所有的钟齐鸣,都苏醒过来。
但一八四二年一月六日并不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一清早就这样惊动巴黎的大钟和市民的事件,也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既不是皮卡迪人或者布戈涅人发动袭击 ,不是抬着圣人遗骸盒游行,不是拉阿斯葡萄园 里学生闹事,不是“威名煊赫的陛下入城”,甚至也不是巴黎司法宫广场 很有排场的绞死男女窃贼。这更不是哪国盛装打扮、头戴羽冠的使节倏然而至,在十五世纪这是屡见不鲜的。仅仅两天前,最近一次这类车马行列,也即佛兰德 使节的队伍,他们奉旨前来缔结王太子和玛格丽特·德·佛兰德的婚约,进入巴黎;波旁红衣主教不胜烦恼,他为了取悦国王,不得不对佛兰德的市长们这一群乡巴佬笑脸相迎,在他的波旁府邸以 出色的寓意剧、傻子剧 和闹剧 款待他们,而这时一场滂沱大雨把他门口的华丽帷幔浇了个水淋淋的。
一月六日,正如约翰·德·特洛瓦所说的, 使全体巴黎人心潮澎 湃 的是,自远古以来汇聚在一起的双重节日,既是三王来朝节 ,又是小丑节 。
这一天,要在河滩广场 放焰火,在布拉克小教堂种植五月树 ,在司法宫上演圣迹剧 。司法官先生的手下人身穿漂亮的紫色羽纱上衣,胸前缀着两个白色大十字架,头天在十字路口吹起喇叭,发布通告。
一大早,住房和店铺都关上了门,男女市民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向指定的三个地点之一。每个人都打定主意,有的去看焰火,有的去看种五月树,有的去看圣迹剧。必须赞扬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根据相传久远的见识,绝大部分人是去看篝火,篝火正合时节;或者去看圣迹剧,圣迹剧要在关紧门、有屋顶的司法宫大厅里演出;好奇的人一致让可怜的花朵凋谢的五月树,在布拉克小教堂公墓一月的天空下独自瑟瑟发抖。
老百姓尤其拥向司法宫附近的几条林荫道,因为他们知道,前天到达的佛兰德使节打算观看圣迹剧演出和遴选丑王,遴选也应在大厅举行。
这一天要进入这个大厅并非易事,当时它以世界上最大的厅堂闻名遐迩(确实,索瓦尔还没有丈量过蒙塔吉古堡 的大厅)。司法宫广场挤满了人,给窗口看热闹的人展现了人山人海的画面;那里的五六条街有如河口,时刻涌出万头攒动。这股人流不断地壮大,撞上四处突出的墙角;在广场不规则的盆地中,墙角如同海角一样。在司法宫哥特式 的高耸正面中央,大台阶上两道人流不断地上上下下,然后在中间台阶下面断开,以宽广的浪潮向两道斜坡倾泻而下。我所说的大台阶,不停地向广场涌出人流,宛若瀑布泻入湖中。喊声、笑声、千百只脚的踩踏声,汇成震天价响和轰轰然的喧豗。这种沸反盈天不时加剧,使人群涌向大台阶的潮流在折回、乱动、回旋。这是一个弓箭手在推撞,或者是司法官府的一个执法人员为了维持秩序,他的坐骑在尥蹶子;这个出色的传统由司法官府传给王室总管,王室总管传给骑警队,骑警队再传给巴黎的骑兵总队。
在门口、窗户、天窗、屋顶上,挤满了千万个善良、安详而正直的市民面孔,他们注视着司法宫和人群,别无他求;因为有很多巴黎人只满足于凑热闹,在一堵墙后面发生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兴味盎然了。
如果我们想象是一八三〇年的人,能够掺杂在这些十五世纪的巴黎人当中,和他们一起拉扯、摩肩擦踵、磕磕碰碰,拥入司法宫这个大厅,在一四八二年它变得这样狭小。这幅景象既不是毫无兴味,也不是毫无魅力,我们周围只有非常古老的事物,以至于我们觉得都是崭新的。
假若读者同意,我们可以尝试通过想象,重新感受一下这种印象:让我们穿过这个大厅的门槛,挤在穿上衣、短衫和工装的人群中间。
先是耳朵里嗡嗡响,眼花缭乱。头顶上是尖形拱肋的双重拱顶,木刻镶嵌,漆成天蓝色,金色的百合花图案;在我们脚下,地面交替着黑白两色大理石。离我们几步远,是一根巨大的柱子,然后是另一根,然后是又一根;在大厅的纵向一共有七根,横里的正中,是支撑双重拱顶的拱底石。在前四根柱子的周围,有几间商铺,玻璃器皿和金属制品闪闪发光;在后三根柱子周围,摆着几张橡木长凳,已被诉讼人的裤子和诉讼代理人的长袍磨损和弄得光滑了。在大厅周围,沿着高墙,在门、窗和柱子之间,排列着无尽的、从法拉蒙 以来法国诸王的塑像;悠闲的诸王双臂下垂,眼睛耷拉着;骁勇而好战的诸王头颅和双手傲然地举向天空。然后,在尖拱形的长窗上,是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在大厅的宽大出口,富丽的门上精雕细刻;所有的一切,拱顶、柱子、墙壁、门窗框架、护墙板、门、塑像,从上到下覆盖着蓝色和金色的光彩夺目的小彩画,在我们见到的时代已经变得有点暗淡了,在一五四九年,几乎完全消失在灰尘和蜘蛛网下面,虽然杜布勒尔 还依照传统加以赞美。
现今可以设想这个狭长的大厅,被一月里暗淡的光照亮,被颜色斑驳、闹闹嚷嚷的人群拥进来,他们沿着墙壁流散,围着七根柱子转悠,读者已经对这幅图画有个笼统的概念了,我们下面就试图更准确地指出有趣的细节。
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拉瓦雅克 没有暗杀亨利四世,在司法宫的档案室里就绝不会存放拉瓦雅克的案件的卷宗;也根本没有故意毁掉这些案卷的同谋;由此,也根本没有为了烧掉案卷而烧掉档案室,为了烧掉档案室而烧掉司法宫;因此,最后也根本没有一六一八年的火灾。古老的司法宫会仍然同古老的大厅一起屹立;我就可以对读者说,去看看这个大厅吧;我们彼此都可以免去麻烦了,我呢,免得描写一番,读者呢,免得看如此这般的描写——这就证明了这条新颖的真理:重大事件有不可估量的后果。
当然,首先很有可能,拉瓦雅克没有同谋,其次,万一他有同谋,这些同谋也和一六一八年的火灾没有丝毫联系。有另外两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第一个,那颗燃烧着的大星星,一尺宽,一肘子高,众所周知,三月七日午夜过后,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司法宫上。第二个解释见泰奥菲尔 这四行诗:
这可是悲惨的游戏:
当司法女神在巴黎,
太多辣椒 吃在肚里,
司法宫大火全燃起。
不管对一六一八年司法宫大火作怎样政治的、物质的、诗意的三重解释,不幸,确定无疑的事实就是大火。由于这次灾难,尤其由于接连多次修复,把幸免于难的部分也全毁了,今日这座建筑已所剩无几,法国几位君王的第一个宫寝就更是无影无踪了。卢浮宫的这位兄长 ,在美男子菲利浦 时代已经垂垂老矣,有人到里面去寻找罗贝尔王 兴建的、埃加杜斯 描述过的壮丽建筑的遗迹。几乎一切都消失殆尽。圣路易 完婚 的那间掌玺大臣公署办公室如今安在?他“身穿一件羽纱上衣、一件无袖粗呢罩衫和一件黑檀木色外套,和儒安维尔 躺在地毯上”,他审理案件的花园如今安在?西吉斯蒙 皇帝的卧室如今安在?查理四世 的卧室如今安在?无地约翰 的卧室如今安在?查理六世 颁布大赦令的那个楼梯如今安在?马塞尔当着王太子的面,扼死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槟元帅的那块石板地如今安在?针对伪教皇贝内迪的谕旨被撕碎的那个边门如今安在?那些传谕使者身穿无袖长袍,头戴主教冠,受到嘲弄,在全巴黎当众认罪。还有那个大厅,金碧辉煌,尖拱窗户、塑像、柱子、缀满雕刻的宽广穹顶呢?还有那个金光闪烁的房间呢?还有那只石狮呢?它就放在门口,低垂着头,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犹如所罗门 王座上的狮子,表现暴力在司法面前的卑顺姿态。还有那些漂亮的大门呢?还有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呢?还有使比斯科内特感到泄气的镂花金属饰物呢?还有杜昂西的精致木器呢?……时间做了些什么?创造出这些奇妙东西的人又做了些什么?对这一切,对这整个高卢历史,对这整个哥特式艺术,人们给了我们什么呢?圣日尔韦教堂大门的笨拙建筑师德·布罗斯先生设计的低矮笨重的拱腹,是为艺术而创作的;至于历史,我们关于粗大柱子喋喋不休的回忆,同时还回响着帕特律 之流的说长道短。
这不算了不起的事——还是回到真正古老的司法宫的真正大厅吧。
这个巨大的平行四边形两端都有东西,一端是著名的大理石桌子,又长,又宽,又厚,据古老的土地赋税簿说是见所未见, 世上 这样厚的一块大理石 ,真要让卡冈都亚垂涎三尺;另一端是小教堂,路易十一让人在里面雕塑自己跪在圣母面前,他还让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他设想这是作为法国国王,深受上天信赖的两个圣人)的塑像搬到里面,而不顾在一长列国王塑像中留下两个空缺。这个小教堂还是崭新的,只建成六年,一切都体现了建筑精致、雕塑杰出、镂刻细腻入微的迷人品位,这在我国标志着哥特时代的结束,并延续至十六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时代令人陶醉的别具一格。大门上方穿透见光的小小圆花窗,尤其是精细和优雅的杰作,好像是花边上的一颗星星。
大厅中央,正对大门,有一个金色锦缎铺设的看台,背靠墙壁,特殊的入口开设在金灿灿的房间通道的一个窗户上。看台是专为佛兰德的使节和其他被邀请观看圣迹剧演出的大人物而搭建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应在大理石桌子上演出。一大早,桌子就布置好了。大理石华丽的桌面被司法官员们的鞋跟划得全是道道,承载着一个相当高的木笼子,笼子上边能为整个大厅的人看到,应用作舞台,笼子里用帷幔遮住,用作剧中人的更衣室。一架梯子老老实实地放在外面,连通舞台和更衣室,用作进场和出场时的陡峭梯级。意料不到的人物、曲折的情节、戏剧效果,没有一个不是依仗这架梯子上场的。初期的艺术和机关装置是多么天真无邪和可敬啊!
司法宫大法官的四个执法人员,在节日和行刑之日是老百姓一切娱乐必要的看守,他们站在大理石桌的四个角落里。
只是在司法宫的大钟敲响了中午的十二下时,戏剧才开始。对戏剧演出来说,无疑很晚;但是必须迁就使节们的时间。
可是,所有的人从早上起就等着。许多正直的观众从天亮起就在司法宫的大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甚至有些人说是靠在大门上过夜,以便确保第一批人进来。人一直在增加,好似洪水满溢而出,开始沿着墙壁上涨,膨胀到柱子周围,漫溢到柱顶盘、挑檐、窗沿、建筑的所有凸出处、雕塑的所有凸出点。这样,局促不安,急不可待,厌烦无聊,一天可以自由地玩世不恭和疯狂玩乐,手肘撞了一下或者被有铁包头的鞋子踢了一下,一言不合便引发争执,等得久了的疲乏,这些早在使节们到来之前,便已经使这些被关闭的、被套住的、受挤的、被踩的、憋屈的老百姓的喧闹,再加上尖酸刻薄和恶言相向的鼓噪声。只听到投向佛兰德人、巴黎市长、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大法官、玛格丽特·德·奥地利夫人、持杖的执法人员、寒冷、燥热、坏天气、巴黎主教、丑人王、柱子、塑像、这扇关闭的门、那扇打开的窗等等的抱怨和咒骂;这一切却使散布在人群中的一伙伙神学生和仆役乐不可支,他们把自己的戏弄和恶作剧加入到这种种不满中,可以说,对普遍的恶劣情绪火上浇油。
其中有一群促狭鬼,他们捅破一扇玻璃窗,大胆地坐在柱顶盘上,从上面环顾四周,里里外外散布他们的嘲弄,投入大厅的人群中和广场的人群中。从他们戏仿的动作,从他们的哈哈大笑中,从他们和同伴在横跨大厅交换的嘲弄人的呼喊中,很容易判断,这些年轻的神学生并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厌烦和疲倦,为了自己特殊的取乐,他们善于从眼皮底下抽取出一幅场景,让他们耐心等待上演的戏。
“以我的灵魂打赌,这是您,磨坊的约翰·弗罗洛!”他们当中的一个喊道,对方是一个金黄头发的矮小捣蛋鬼,脸蛋俊俏而狡黠,正攀在一个柱头的叶饰上,“您叫磨坊的约翰名副其实,因为您的两条手臂和两条腿就像四个风车翅翼迎风转动——您来了多久啦?”
“魔鬼发慈悲,”约翰·弗罗洛回答,“已经四个多小时啦,但愿这段时间会从我在炼狱的时间中扣除。我听过西西里国王的八名唱诗班童子,在圣小教堂唱七个小时大弥撒的头一节。”
“唱诗班是好样的,”那一位接口说,“他们的声音比他们的帽子还尖!国王在为圣约翰先生设立一台弥撒之前,本应了解一下圣约翰是否喜欢用普罗旺斯口音唱拉丁文赞美诗。”
“西西里国王正是利用这些该死的唱诗班童子来做弥撒的,”在窗子底下的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叫道,“我要问一下你们,一次弥撒要花一千巴黎利佛尔!而且是从巴黎菜市场的海鱼承包税中抽取的!”
“住嘴,老太婆!”一个庄重的胖子接口说,他站在卖鱼妇的身旁,捂住了鼻子,“必须设立一台弥撒。您不想国王又病倒吧。”
“说得好,吉尔·勒科努先生,国王的皮袍供应商!”那个攀住柱头的小个儿神学生说。
所有的学生听到国王的可怜皮袍供应商的倒霉名字 ,哈哈大笑起来。
“长角的!长角的吉尔!”有些人说。
“Conutus et hirsutus. ”另外一个人又说。
“哼,毫无疑问,”柱头上那个小捣蛋鬼继续说,“他们有什么好笑的?体面的吉尔·勒科努是国王宫廷大法官约翰·勒科努先生的兄弟,万桑森林首席看守马伊埃·勒科努先生的儿子,都是巴黎的资产者,从父到子都是结了婚的!”
笑声变本加厉了。大腹便便的皮货商不吱一声,竭力躲避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但是他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一筹莫展:他仿佛一个楔子嵌入木头里,越使劲越牢牢地把他像中风似的、因气急败坏和恼怒而变得通红的宽脸,夹在身边的人的肩膀中。
最后,他的一个同伙,像他一样肥胖、粗短、傲傲然,跑来帮他解围。
“真可恶!这些学生就这样对一个资产者说话啊!想当年,就得用木柴抽打他们,然后用柴火把他们烧死。”
全体学生气不打一处出。
“哎哟哟!谁在唱这种调门啊?是哪门子谁见了都倒霉的猫头鹰啊?”
“嘿,我认识他,”一个神学生说,“他是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
“他是大学城四个宣过誓的书商之一!”另一个神学生说。
“在这个劳什子的地方,什么都是四个,”第三个神学生大声说,“四个学区 ,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个学区主管,四个有选举权的董事 ,四个书商。”
“那么,”约翰·弗罗洛又说,“必须让他们四个一批见鬼去吧。”
“穆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书烧掉。”
“穆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仆人揍一顿。”“穆斯尼埃,我们要收拾你的老婆。”
“那个胖乎乎的小姐乌达德。”
“她那么娇嫩,那么快乐,好像是个寡妇。”
“见鬼去吧!”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咕噜着说。
“安德里老板,”约翰又说,他始终攀住柱头,“你闭嘴,否则我砸在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板抬起头来,看来在估计柱子的高度和捣蛋鬼的体重,心算重力乘加速度的平方,保持沉默了。
约翰主宰了战场,乘胜追击:“这是因为我会这样做的,尽管我是副主教的弟弟!”
“漂亮的先生们,我们大学的伙伴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竟然不尊重我们的特权!外城毕竟有五月树,有焰火;内城有圣迹剧、丑人王、佛兰德使节;在大学城却什么也没有!”
“但莫贝尔广场相当大!”待在窗台上的一个神学生接口说。
“打倒董事长!打倒有选举权的董事和学区主管!”
“今晚必须用安德里老板的书在加雅尔场地烧起篝火。”另一个神学生接着说。
“还有录事的桌子!”他身旁的人说。
“还有教堂执事的荆条!”
“还有院长们的痰盂!”
“还有学区主管们的餐具橱!”
“还有董事们的大木箱!”
“还有董事长的板凳!”
“打倒!”唱宗教歌曲的小约翰又说,“打倒安德里老板、教堂执事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教谕颁布者;打倒学区主管、董事和董事长!”
“这可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板堵住耳朵,喃喃地说。
“对了,打倒董事长!瞧他正经过广场呢。”窗口那边的一个学生大声说。
这是可能朝广场回过身来的那个人。
“当真是我们可敬的蒂博董事长吗?”磨坊的约翰·弗罗洛问,他攀附在里面的一根柱子上,无法看见外面发生的事。
“是他,是他,”其他所有人回答,“是他,真是他,董事长蒂博先生。”
这确实是董事长和大学所有的头面人物,他们正去列队迎接大使,他此刻正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到窗前,在他们经过时用讽刺话和嘲讽的掌声迎接他们。走在前面的董事长遭到第一阵詈骂,劈头盖脸而来。
“您好,董事长先生!哎哟哟!您好啊!”
“这老赌棍,他到这儿来干吗呀?他离开了他的骰子吗?”
“他骑在骡子上疾走呢!骡子的耳朵没有他的长。”
“哎哟哟!您好,董事长蒂博先生! Tybalde aleator !老傻瓜!老赌棍!”
“天主保佑您!今晚您常常掷出双六吧?”
“噢!他那张衰老的脸,由于爱赌博和掷骰子,变得铅灰色、消瘦和蔫儿了!”
“您这样是去哪儿呀,Tybalde ad dados ,背对着大学城,朝外城颠儿屁儿的?”
“他一准去寻找蒂博托德 街的一间房子。”磨坊的约翰大声说。
这一伙人发出雷鸣般的叫声,发狂地鼓掌,重复这句俏皮话。
“您到蒂博托德街寻找那座房子,是不是,和魔鬼赌牌的董事长先生?”
然后轮到其他头面人物。
“打倒教堂执事!打倒执权杖者!”
“罗班·普斯潘,你说,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吉尔贝·德·许伊,Gilbertus de Soliaco ,奥登学院的训导长。”
“拿着,这是我的鞋,你的位置比我好,把鞋子扔到他的脸上吧!”
“Saturnalitias mittimus ecce nuce. ”
“打倒这六个神学家和他们的白色宽袖法衣!”
“他们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白鹅,圣热纳维埃芙 到城里赠给罗尼采邑的呢。”
“打倒医生!”
“打倒主德论文和解疑论文! ”
“接住我的帽子,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主事!你剥夺了我的特权——确实如此!他把我在诺曼底学区的位置给了小阿斯卡尼奥·法尔扎斯帕达,他是布尔日省的人,其实他是意大利人。”
“这是不公道的,”所有的学生说,“打倒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主事!”
“噢!若阿金·德·拉德奥尔先生!噢!路易·达于伊!噢!朗贝尔·奥克特芒!”
“但愿魔鬼把德国学区的训导长掐死!”
“还要加上圣小教堂的主事们和他们的灰色皮披肩(cum tunicis grisis)!”
“Seu de pellibus grisis fourratis! ”
“哎哟哟!艺术大师们!所有的漂亮黑色无袖长袍!所有的漂亮红色无袖长袍!”
“这形成董事长一条美丽的尾巴。”
“好像是威尼斯的一位公爵去参加海洋婚礼。”
“喂,约翰!圣热纳维埃芙教堂的议事司铎们!”
“让议事司铎会见鬼去吧!”
“克洛德·绍阿尔神父!克洛德·绍阿尔博士!您是去找玛丽·拉吉法德吗?”
“她在格拉蒂尼街。”
“她在给登徒子之王铺床。”
“她付了四德尼埃(quatuor denarios) 。”
“Aut unum bombum. ”
“您要她当面给您支付吗?”
“同学们!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选举董事,让他的妻子坐在骡子后臀上呢。”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 ”
“有胆量,西蒙先生!”
“您好,董事先生!”
“晚安,董事夫人!”
“他们看见这一切,多么高兴啊。”磨坊的约翰感叹说,他始终待在柱头的叶饰中。
大学城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穆斯尼埃老板俯在国王皮袍供应商吉尔·勒科努的耳朵边说:“先生,我对您说吧,这是世界末日。从来没见过学生这样胡闹。正是本世纪那些该诅咒的发明把一切都毁掉了。炮兵、蛇形炮、射石炮,尤其是印刷术,这种来自德国的另外一种瘟疫。再也没有手抄本,再也没有书籍!印刷术把书店扼杀了。世界末日来临了。”
“我看到了天鹅绒料子的进步。”皮货商说。
这时中午的钟声敲响了。
“啊!……”所有人齐声叫了起来。学生们默然无声了。接着发生一阵大骚动,脚下乱糟糟的踩踏声,万头攒动,一片咳嗽和擤鼻涕的嘈杂声。人人都在安顿自己,占好位置,提高身子,三五成群,然后是一片肃静,大家都伸长脖子,个个都张开嘴巴,目光都投向大理石台面。什么也没有出现。四个法院的执杖者始终在那里,像四尊彩绘塑像一样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所有目光都转向给佛兰德使节保留的看台。门关着,看台空荡荡的。这群人从早上起等待着三样东西:中午、佛兰德使团和圣迹剧。只有中午准时到来。
这样确实太过分了。
大家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什么也没来。看台仍然空空如也,戏剧也毫无声响。于是愤怒代替了焦躁。气愤的话语此起彼伏,不错,声音还很低。“演圣迹剧!演圣迹剧!”观众发出沉闷的喊声。脑子在发热,风暴仍然在不断轰鸣,在人群的上空飘荡。点燃火星的是磨坊的约翰。
“演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鬼去吧!”他憋足了劲喊道,好似一条蛇在柱头周围扭动着。
人群拍起巴掌。
“演圣迹剧!”他们一再地喊,“让佛兰德见鬼去吧!”
“我们需要立马演圣迹剧,”这个神学生又叫道,“否则我的建议是,我们绞死司法宫的大法官,算作喜剧和寓意剧。”
“说得好,”人群喊道,“绞死那几个执杖者吧。”
随之响起欢呼声。四个可怜虫开始变得脸色苍白,相对而视。许多人向他们蠕动而来,已经看到与之相隔的脆弱栏杆在人群的挤压下弯曲了,鼓凸出来。
这时情况紧急。
“洗劫一空!洗劫一空!”四面八方的人喊道。
这当儿,上文描述过的更衣室的帷幕掀起来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一看见他,人群便蓦地停住了,仿佛中魔一样,把愤怒变成好奇。
“安静!安静!”
这个人胆战心惊,四肢瑟瑟发抖,一直走到大理石桌子的边缘,毕恭毕敬,随着走近,越来越像要屈膝下跪。
但平静逐渐恢复了。只剩下轻微的骚动声,这种声响总是从人群的寂静中发出的。
“市民先生们,”他说,“市民小姐们,我们非常荣幸,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吟诵和演出一出极为优秀的寓意剧,名字是‘圣处女玛利亚的卓越裁决’。扮演朱庇特的是在下。红衣主教大人此刻正在陪同奥地利公爵派遣的尊贵使团;眼下,使团因在博岱门听取大学董事长先生的讲话而有所耽搁。一旦显赫的红衣主教到达,我们就开演。”
显然,只消朱庇特的干预,就能挽救司法宫四个倒霉的执权杖者。如果我们有幸杜撰了这个真实可信的故事,因此要在担当裁判的圣母面前承担责任,此刻人们也不能用这则古典:Nec dues ihtersit 。再说,我主朱庇特的服装非常华美,吸引了人群的全部注意力,对于人群平静下来起了不小的作用。朱庇特身穿锁子胸甲,罩上金色纽扣的黑丝绒外套,头戴镶嵌金色的银纽饰的尖顶头盔;要不是红色的脂粉和大胡子分别覆盖住脸的一半,要不是他手执金色的纸板圆筒,缀满长条的金属饰片,内行人的眼睛很容易认出这是雷电,要不是他的脚保持肉色,扎着希腊式的饰带,那么,就他装束的威严而言,可以和贝里公爵卫队的布列塔尼弓箭手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