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是上海高低起伏的楼群,清晨的阳光洒在成群高档大厦的侧面。几乎一过九点,从大厦上俯瞰,地铁口就像是城市张开的大口,吞吐出行色匆匆的上班一族。延伸的高架桥、纵横的马路、楼宇之间,人员的流动都像是倍速播放的电影画面,身着职业装的年轻人们迅速地没入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栋楼里,没有多一刻的时间去在意清早都市的良辰美景。
位于上海新天地黄金位置的香港广场中,奥斯德大概是最闪耀的那家公司了。不管是地铁外壁悬挂的巨幅海报,还是高档写字楼上闪动的LED视频,但凡是大上海最引人注目的广告,几乎都出自奥斯德。
林安娜端着咖啡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身旁整齐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她满意地观望着上海卢湾区的清晨,当初选办公室的时候,她故意挑了这个可以眺望上海楼群的位置,之后便一直没有换过,但这般景色她也看不了多久了。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眷恋却又有几分决绝,最后都化为唇间留香的一口咖啡。
乍看,谁能想到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女人,她穿着紧致的长裤,雪纺缎质的长衫,短发齐肩,身材颀长,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足以用四字形容——一丝不苟。
半小时后的会议室里,下属们还在嬉笑着讨论手机里关于广告协会颁奖典礼的视频,林安娜恰好看到了小金人奖杯被泼黑的那一幕,她对此并不觉得滑稽,反倒嘲讽了一句“乌合之众”。林安娜并不知道这句话引发了数十公里外吴悠的一个喷嚏,而比起喷嚏,林安娜只觉得,这是一个不懂得尊重广告人奖的小女孩借由这样的方式炒作自己,实在低级。“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择手段,火是火了,怎么没想想不仅把自己搞臭了,公司也受影响。啧,看她笑得还挺得意。”
几分钟后,林安娜托着下颌看着下属的提案。所有人都盯着她的眉眼,她的眼睛就像晴雨表,瞬间就能告诉你行还是不行。她拿着笔在提案的图上画圈,面无表情地说:“一杯咖啡放多少糖,一颗还是两颗,白砂糖还是零卡糖,这在一线城市都已经精细化了,而你们的文案还像是三四线城市的服务员,只管一勺、两勺地加,眼里只有甜和苦,从未考虑过客户的切身需求。”对奥斯德创意部的每一个员工来说,比甲方更难搞定的是林安娜。
这时林安娜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起身走到角落接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泰德按摩椅公司市场部的经理,林安娜大概能猜到对方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目的。
“嗯,齐经理……方便,您说。”林安娜侧着头细细听着对方的倾诉,表情却极为轻描淡写,“齐经理,您的诉求我明白,品牌升级再推广当然是贵公司的大事,但您一直催也不是个办法,毕竟都是老客户了,要说我随便拿个创意糊弄您,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奥斯德怎么也没办法和其他那些二流广告公司一样。上海滩上百家广告公司,您选择奥斯德绝对不是因为我们速度快,而是因为我们品质好,不是吗?”说完,林安娜微笑着挂了电话,瞬间又恢复冷若冰霜的表情。
副手Lisa( 丽莎 )赶紧追问道:“齐经理又在催了吗?”
“有时间问这个问题,不如赶紧把concept( 概念 )想出来,好好想想你们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被我扔进垃圾桶里的原因,我们的时间远比品牌方更宝贵,你们最好都知道这一点。”
对于下属们怨愤失望又心照不宣的表情,林安娜早已经习惯了。换作之前的她,绝不会是这个速度,从拟定企划到拿出概念,通常一周左右林安娜就能让甲方服服帖帖地接受她的提案。但是这次不行,她看着手机中女儿朋友圈里在美国大宅添置家具的视频,就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别的东西。自她提交了辞职信之后,她就开始尝试着从日常的工作状态中慢慢抽离出来,把更多的任务交到属下的手里,这样公司也不至于因她的突然离去而青黄不接。
没想到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这时,人事部的丹尼尔敲了敲林安娜的门,说:“Anna( 安娜 ),他们到了,在四号会议室,你待会儿直接过去吧。”林安娜微微皱了下眉,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即将到来的开心事,又瞬间轻描淡写了起来,说:“知道了,去吧。”
公司的大厅里拥簇着十来个面色稚嫩的“新鲜人”,用公司几位大姐的话来说,简直新鲜到他们脸上都像带着清晨的露珠。萧树坐在角落的皮质沙发上,挂着耳机,默默地低着头看着手机里的视频,比起其他几位男生的装扮,他的西装衣裤都显得极不合身,瘦削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刘海蓬松,刚好盖住眉毛。他环顾旁边几位梳着背头的男生,自己看起来要比他们小好几岁。
这时候,丹尼尔快步走过来,其他人纷纷像弹簧一样立马站起身来,旁边的人差点踩到萧树的裤腿,萧树被挡在一群人后面,完全看不见来的人是谁。丹尼尔对着所有人说:“你们跟着我走一圈,我会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公司。”这些二十出头的男男女女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新奇、紧张和兴奋,唯独被挤在人群中的萧树,差点被挤掉鼻梁上的眼镜。
“我丑话说在前面,别以为你们进了奥斯德就算是上海最厉害的广告人了,也别信那些美剧里浮夸又不切实际的情节。做广告和在工地搬砖一样累,能来到这里也算是你们的荣幸,但希望你们弄清楚,加班是常态,而且没有补贴和加班费,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丹尼尔连珠炮般地教育着跟在后面的新人,然后傲慢地问了一句,“你们有什么问题吗?”一群新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心里有一大堆问题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都不敢言声了,丹尼尔点点头说:“看来都是明白人了。”
奥斯德公司上下数百平方米,萧树转来转去有点头晕,什么资料室、展示厅、各部门的房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直到丹尼尔停下脚步,指着一个会议室说:“你们现在就在这个会议室门口等着,等一会儿各个部门的总监会亲自对你们进行最后一轮面试,如果没有一个总监能看上你,你也别为了你身上那套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正装惋惜,至少还可以留到去下一家公司面试的时候穿。”
一辆纯灰色的保时捷718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里,一个身着墨绿色亚麻西装的短发男人从车上走下来,男人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车入库的左右距离,伸手测量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笑了笑,他又摸了摸刚刚提的这辆新车,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骄傲上了电梯。这时男人的手机里弹出一条信息,是一条来自奥斯德合伙人之一——戴维德的语音信息。男人点开了那条语音,只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用有些沉闷的声音说:“Anthony( 安哲 ),你到公司了吗?来我办公室一下。”男人挑眉想了想,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想:拿下Harry Winston( 海瑞温斯顿 )珠宝的独家广告代理,今年的KPI( 关键绩效指标 )算是完成了。这下叫他去,不是谈升职必然就是谈加薪了,这个戴维德都一把年纪了,倒学会了故弄玄虚,还故意装什么深沉?
安哲来奥斯德三年了,在这之前一直在Local广告公司做事的他,好不容易做到总监的位置,和大学同学聚会才知道,Local就是Local,别人进4A的早就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自己每天还累得跟驴似的。别人不是去马尔代夫冲浪就是去夏威夷喝椰汁,休息的时候手机可以二十四小时关机,自己能行吗?他想想就觉得心里不平衡,这才借着猎头的橄榄枝爬到了奥斯德,只是奥斯德才不管你之前做到什么职位,在这里能力说了算。于是,他不但被降薪还被降职,又从总监助理做起。好在安哲脑袋灵光,虽然手上客户多,但对奥斯德来说都不算肥肉,等到总监终于跳槽了,他才顺理成章地顶了上去。Harry Winston和公司的其他客户相比算不上特别大的,却是奥斯德拥有的第一个珠宝客户,安哲喝了好几顿酒,差点喝到胃出血,又动用了之前在Local留下的一点关系,才终于谈了下来,这几天他走路都觉得带风。当然,安哲最重要的杀手锏,就是在关键时候搬出了林安娜。
不过才九点半,公司上下已经忙到不行,安哲越过格子间,走到尽头的办公室。每次看到戴维德在门口放的两盆假山盆景,他都觉得有点头晕,这简约现代风配上这俩盆栽,真的是瓦罐里冒烟——土气。当然,他只能假装没看见,敲了敲门。
“进来!”
安哲推开门,见一身灰色西装的戴维德正坐在大圆桌前翻看今天刚出的时尚杂志,安哲礼貌地笑了笑,大方阔步地向室内走去,问:“老大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戴维德把杂志摊在桌上,朝安哲挤了挤眼睛,原本圆乎乎的脸一下子看起来更像个充了气的球了。戴维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到安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个季度你的KPI又提前完成了吧,做得可以啊!”
安哲依旧只是笑,职场原则的第一条是永远不能把老板的表扬当真。他没有直接接戴维德的话,而是假装谦虚地说:“Harry Winston怎么也比不上宝格丽和卡地亚,我也就是尽量拓展渠道而已。”
“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作为新进客户部总监,你实至名归。”
“不,都是团队的功劳。”安哲依旧表现得很谦逊。
戴维德没理会安哲的话,淡淡地说道:“Anthony,我看你前两天刚过完二十九岁生日,马上也要步入三十大关了啊。”安哲听着感觉不对,这话锋转得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刚想转回原本的话题,就被戴维德先接了话:“据我所知,你还没谈女朋友是吧?”
安哲顿了顿,看来自己想错了。没有无缘无故的表扬,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邀请,他的嗅觉果然是敏锐的。只是他没想到老板居然也做起了媒婆的工作来,莫非要许配他的千金给自己?安哲最烦公事和私事混为一谈,索性单刀直入地说:“老大,我是不婚主义者。”
“噢,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敢结婚?”
“这个……”
“还是别的什么……”
“不不不,您想多了,我的取向没问题。”
“噢,是你想多了,现在这个社会,取向哪有什么有问题、没问题的。”
“哦……您说的是……”戴维德这样步步为营让安哲真的有点害怕,他越是这样说,安哲就越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期望不要发展成他推销自己女儿的狗血剧情就好。
戴维德绕过安哲,走到他身后,拉下了百叶窗,安哲彻底被这诡谲的气氛吓着了。戴维德清了清嗓子,靠近安哲,安哲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刚刚戴维德脸上轻松的笑容不见了,面色突然严肃不少,低声道:“奥斯德要被海森并购了,一旦并购,奥斯德就没有什么自主权了,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进入公司三年的他一直以为公司会越来越强,所以拼了命地努力开拓渠道,废寝忘食地坐上了客户部总监的位置。好不容易熬过九九八十一难,他以为这次升职肯定稳了,却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安哲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海森?就是前两天闹出那个事情的海森?”
安哲过度吃惊的表情让戴维德读到些答案:“这个消息你先别走漏出去,但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怎么说呢?确实事发突然,你要选择留下,我是觉得可惜,法人一旦变更,奥斯德就只是个空壳了,掌舵的人方向一变,你又要重新花时间去琢磨。当然,跟我走,我们彼此也都熟悉,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毕竟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做起来的。你马上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对感情也没想法,那说明你在事业上还是有野心的,不是吗?”戴维德不愧是老狐狸,借力打力,原本以为是催婚,没想到是个坑,让安哲一时无力反驳。
“那Logan( 罗根 )和Alen( 艾伦 )呢?”安哲突然想到公司的另外两个合伙人。
“他们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你要知道这次海森出资不少,Logan和Alen的股份基本被稀释得等于没有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走?”
这个消息让安哲感到猝不及防,走或者留都存在巨大风险,他确实没法一下子做出决定,最关键的是,他的房贷、车贷都不是小数目,要是这一步棋走错了,那接下来可就麻烦了。
戴维德见安哲一时半会儿也给不出答案,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回去想想吧,不过,我和你说,机会就这么一次,能不能抓住都是你的人生。”
安哲点点头,表示会认真考虑的,就在安哲推门要出去的时候,戴维德突然补充道:“对了,Anna也准备辞职了。”
“什么?等等,David( 戴维德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安哲不可思议的表情中透着一丝尴尬的微笑,戴维德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却又不置可否,这对安哲而言,无疑是第二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