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6年10月22日,马克思转入了柏林大学法律系,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动。这件事在这一年的3月之前就已经决定,是马克思和亨利希共同的决定和愿望,原因极有可能是他们都对波恩大学的教学质量和学习环境不满意,而“柏林大学学生多达2000人,比波恩大学学生多了将近3倍;同时,柏林大学是当时欧洲最出色的大学之一,强调个体学习和原创性研究” [1] 。和马克思同时代的费尔巴哈也曾就读于柏林大学,他对柏林大学的评价是:“柏林大学学风太好了,这里的学生没有不认真读书的,也从不考虑什么喝酒打架的事情。和柏林大学比起来,德国的其他大学简直就是酒馆。” [2] 显然,这对于热爱学习、善于独立思考、刻苦钻研的马克思来说真是再好、再适合不过了,对他而言,到柏林大学学习真正是如鱼得水。
亨利希对此也非常高兴,但富有远见的他还是极为担心马克思会在学习中过度用功,以致又损害他的健康。1836年11月9日,他就写信给刚到柏林大学的马克思,叮嘱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在学习上不要过于用功,千万要保护好你的体力和你已经很差的视力。你选修了很多门重要课程——自然,你是有理由勤奋学习的,但不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上帝恩赐,你来日方长” [3] 。同时,他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极为震惊,但极具远见、部分准确的预言:“你将为你自己造福,为你的家庭造福,如果我的预感没有错的话,也将为全人类造福。” [4] 这位眼光非凡的老父亲,猜中了结局,却没有猜中开始。他的极为出色的儿子在未来,确实将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和伟大的牺牲精神为全人类造福,全身心地开创并投入“为全人类造福”的事业中,一直到壮丽人生的最后一刻。但从世俗或物质的角度看,马克思没有为自己和家庭创造“幸福”,并且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幸福和家庭。
到了柏林大学以后,马克思开始踏上了“为全人类造福”之路。对于父亲的叮嘱、唯一要求,此时沉醉于学海中的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一次,他把亨利希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断绝了从前的一切交往,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学习中。第一个学期,他完全陷入了一位作家所说的“孤独天才的疯狂”模式。 [5] 这种学习模式究竟有多“疯狂”,仅通过他在1837年11月11日写给亨利希信中的自述,就可见一斑。下面,请看仔细,18岁的马克思在柏林大学的第二学期前 [6] 究竟是如何“疯狂”学习的。
他阅读了:黑格尔大部分弟子的著作,海奈克齐乌斯的《按照〈罗马法全书〉次序叙述的民法原理便览》和蒂博的《罗马法全书的体系》以及各种文献,克莱因的《德国一般刑法原则》《普鲁士国家立法和法学年鉴》以及他所有的文学新作,培根的《论科学的价值和发展》。
他阅读、摘录并写下了感想:莱辛的《拉奥孔:或论绘画和诗歌的界限》,佐尔格的《埃尔温。关于美学和艺术的四问答》,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卢登的《德国民族史》。
他细读了:黑格尔的著作,赖马鲁斯的《关于动物本能主要是它们的复杂本能的总的考察:探明世界、造物主和我们自身之间的联系》。
他研究了:德国法,费尔巴哈的《德国现行一般刑法教科书》和《成文刑法的原则和基本概念的修订》1799年爱尔福特版第一部和1800年开姆尼茨版第二部,格罗尔曼的《刑法科学的原则》,克拉麦尔的《论〈罗马法全书〉和〈[查士丁尼]法典〉不同版本的词义》,韦宁-英根海姆的《一般民法教科书,根据海泽为讲授罗马法全书而写的一般民法体系的原理编纂》1822—1823年慕尼黑版第1—3卷,萨维尼的《占有权。民法研究》,米伦布鲁赫的《关于罗马法全书的学说》1823—1825年哈雷版第1—3卷,劳特巴赫文集中的《供研究五十卷罗马法全书的理论实践文集——按综合法编写》第1—43卷及索引、民事诉讼法、教会法,格拉齐安的宗规法汇编《矛盾宗规的协调》(并做了摘要),朗切洛蒂的《宗规法纲要》。
他翻译了:罗马法全书头两卷 [7] ,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 [8] ,奥维狄乌斯的《哀歌》 [9]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一部分 [10] 。
他创作了:约有三百印张的法哲学思想的文章 [11] ,一篇将近二十四印张的对话《克莱安泰斯,或论哲学的起点和必然的发展》,幽默小说《斯科尔皮昂和费利克斯》,幻想剧本《乌兰内姆》。
他自学了外语:英语,意大利语。
第一学期终了,他又学习了缪司的舞蹈和萨蒂尔的音乐。此外,他还写了若干首诗和小说草稿等 [12] ,但由于感到不满意,就全部烧掉了。
怎么样,是不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了?马克思就是这样“疯狂”地学习的,甚至“疯狂”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学习强度,用“玩命”来形容可能更合适。但这在当时的马克思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甚至简直对此视若无物。更让人震撼的是,他竟然认为:“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使我大大充实起来,不仅如此,我还忽视了自然、艺术、整个世界” [13] !如此学习的气势、境界、追求,震古烁今,令人钦佩。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马克思的传记作者弗兰茨·梅林,这样评价过马克思在柏林大学头两个学期的学习内容:“如果按照学院的喂养方法,20个学期也学不完” [14] 。但是,这样玩命的学习必然要花费极大的时间和精力,大脑必须始终开足马力全速运转,马克思对父亲说:“在作这种种事情的时候,我在第一学期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经历了许多斗争” [15] ,无疑这会严重损害他的健康。
虽然当时马克思是个18岁的小伙子,但如此“玩命”是任何人的身体都无法承受的。就在柏林大学的第一学期,他又一次生病了,“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问题” [16] 。医生劝他去农村疗养,他听从了这个建议。1837年4月,他第一次穿过柏林全城,“徒步走了4英里,来到位于柏林大学东南方向的施特拉劳,一个紧邻施普雷河的小渔村” [17] 。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和房东一起打猎,也经常和朋友们见面。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他告诉父亲:“在患病期间,我从头到尾读了黑格尔的著作,也读了他大部分弟子的著作。” [18] 这对马克思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影响。在施特拉劳恢复健康并回到柏林后,他加入了由青年黑格尔派成员组成的“博士俱乐部”,成为其中最年轻的成员。但很快,他就成为这个俱乐部的精神领袖之一。
对于马克思这个天才来说,如此玩命的学习当然会取得极大的成果。这一时期,马克思在思想上开始发生重大转变,在学习上取得了重大进步和突破,他不再单纯、单向地获取和吸收别人传授的知识,他的思考已经足够活跃、独立、广泛和有力,这使他能够对所学内容进行更加深入且超然于其上的分析和判断,对左右自己思维、思考的文化背景进行反思,探寻其中的问题和不足,进而进行批判。换言之,马克思已开始了彻底的批判,并以此为基础开展学习和思考。此时的他,之前一直坚持的唯心主义立场和宗教信仰开始松动。
这一点直接表现在,他对自己在中学时代所推崇的理想主义的康德哲学和费希特哲学进行了认真的反思,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和不足并进行了批判。但此时的他并未立即摆脱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仍在徒劳地固守。同时,在柏林大学第一学期时的他还是名基督信徒,他努力地从不同角度去揭示神性,但经过认真的分析和思考后,他惊愕地发现所得出的结论与自己的思想立场是对立的;此时的他对于刚刚接触到的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还有些抵触。这些使他陷入了极大的烦恼、困惑和痛苦之中。在写给父亲的信中,马克思就他试图建立的新的法哲学体系提到:“一切都是按费希特的那一套” [19] 来构建“体系的纲目近似康德的纲目” [20] 的法哲学体系,但他经过充分深入的论证,“看到了全部体系的虚假” [21] 。于是,马克思把探索的目光从“太空飞翔” [22] 的康德和费希特身上投向现实本身,“只求深入全面地领悟在地面上遇到的日常事物” [23] 。他对父亲说:“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比较,并从其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如果说神先前是超脱尘世的,那么现在它们已经成为尘世的中心。” [24] 他所创作的那部二十四印张的对话——《克莱安泰斯,或论哲学的起点和必然的发展》,就是他把神放到尘世中心,“通过概念本身、宗教、自然、历史这些神性的表现从哲学上辩证地揭示神性” [25] 的一部著作。但马克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最后的命题原来是黑格尔体系的开端……这部著作,这个在月光下抚养大的我的可爱的孩子,象欺诈的海妖一样,把我诱入敌人的怀抱。” [26] 这个“敌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黑格尔。而此时马克思之所以把黑格尔称为“敌人”,是因为黑格尔认为上帝不存在,主导人类命运的不是上帝而是“绝对观念”,对于还是基督信徒的马克思来说,黑格尔当然是“敌人”。这些思想上的碰壁令他感到非常迷惘和痛苦,陷入困窘、尴尬之境,也促使这位天才进行反思,寻求突破。
而马克思之所以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就是因为通过对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的反思,他发现他们就像“鸡汤文”一样,仅在抽象的原理间进行“空对空”的推理,而没有提供通向具体现实的桥梁,也没有说明其与具体现实之间究竟有何关系,飞翔在“太空”中毫不接地气,在抽象和具体之间、实然和应然之间是对立的。因此,马克思批判和嘲讽他们“在太空飞翔” [27] ,并试图通过“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从而为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搭建起连接“太空”和“地面”的“桥梁”。但这一尝试不但必然地失败了,而且竟然还南辕北辙地把“桥梁”搭到了“敌人”的前沿阵地。但是,这并不代表马克思的尝试没有价值和意义,它意味着,年轻的马克思经过反思和批判,已经超越了康德和费希特。同时,这一尝试使他发现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解释了抽象原理究竟是如何逐步转化为具体现实的,克服了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所存在的问题,最终把他“诱入敌人的怀抱”,他也因此实现了思想上的重要突破,并开始倾心于黑格尔哲学,积极投入对黑格尔哲学的学习中。
至此,马克思完成了他“学习—吸收—反思—批判—超越—再学习”的学习模式的第一轮循环,并顺利进入第二轮循环。在第二轮循环中,马克思认真刻苦地学习黑格尔哲学,深入细致地思考以解答自己的问题和困惑,不断从中吸收营养充实自己。他的思想在不断向黑格尔靠拢。1840年下半年至1841年3月撰写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并受其影响从一名虔诚的基督信徒彻底转变成为无神论者。
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他深刻阐述了自己坚定的无神论观点。如在论文中,他称赞站在无神论立场上的伊壁鸠鲁是“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 [28] ,并指出:“对神的存在的一切证明都是对神不存在的证明,都是对一切关于神的观念的驳斥” [29] ,“因为思想不存在,所以神才存在” [30] ,“非理性就是神的存在” [31] ,等等。马克思经过深入剖析后认为,伊壁鸠鲁思想中蕴含着古希腊哲学家所固有的辩证因素,伊壁鸠鲁实质上提出了事物自我运动的辩证思想。这一认识充分体现出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立场观点,说明此时的马克思已经深刻理解并吸收了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并能以此为思想工具独立且纯熟地加以运用,他已深深陷入了黑格尔的“怀抱”。但是,这完全不代表此时的马克思对黑格尔是全盘接受的。
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已经开始了对黑格尔的反思和批判。在论文序言中,他讲到:“虽然黑格尔大体上正确地规定了上述各个体系 [32] 的一般特点,但是一方面,由于他的哲学史——一般说来哲学史只能从它开始——的令人惊讶的庞大和大胆的计划,使他不能深入研究个别细节;另一方面,黑格尔对于他主要称之为思辨的东西的观点,也妨碍了这位巨人般的思想家认识上述那些体系对于希腊哲学史和整个希腊精神的重大意义。这些体系是理解希腊哲学的真正历史的钥匙。” [33] 这预示着热爱学习、善于思考的马克思,会在日后对黑格尔哲学的学习研究中发现更多的问题和不足,终有一天他会超越黑格尔,虽然此时的他还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上。
[1] 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朱艳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19.
[2] 内蒙轩.马克思靠谱.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5.
[3]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847.
[4]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847.
[5] 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朱艳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19.
[6] 马克思这封信写于他在柏林大学第一学年的第二学期刚刚开始,信中他未提及第二学期的学习情况。
[7] 译成德文。
[8] 从拉丁文译成德文。
[9] 从拉丁文译成德文。
[10] 从希腊文翻译成德文。
[11] 这时,马克思试图建立一个新的法哲学体系,但并未成功。
[12] 具体数量不明。
[13]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4.
[14] 内蒙轩.马克思靠谱.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36.
[1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4.
[16] 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朱艳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20.
[17] 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朱艳辉,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20.
[18]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6.
[19]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0.
[20] 同①13.
[21] 同①13.
[22] 同①651.
[23] 同①652.注:原文为诗作,此处按行文需要仅将两句合并,未做任何更改。
[24]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5.
[2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5.
[2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5.
[27]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651.
[28]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3.
[29] 同①101.
[30] 同①101.
[31] 同①102.
[32] 指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
[33]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