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之客

有人敲门。

炎夏的正午，这里是东京都中心大厦里的一个房间，水濑博士的诊所。

博士是一位中年男子，专业是精神分析。说白了，其工作就是帮人排解内心的烦恼。因此，跟一般的医院不一样，这里没有医疗器械。在靠墙的书架上，外文学术书和文献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室内充满了一种厚重的权威感。房间的布置很典雅，环境也很安静。

虽然有人敲门，但博士坐在办公桌前继续看眼前的文件，不是因为他没听见，而是因为访客一律都是由助手先接待的。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博士这才发现助手出去吃饭了，还没回来，现在室内只有博士一个人。他抬起头，冲大门喊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提着小书包的青年走了进来。他没打领带，但在这么炎热的天里穿着正装。这不一定代表他很懂礼貌。他戴了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进了房间之后，却没把帽子和墨镜摘下来。也许是戴墨镜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恐惧。不过，从来就没有哪位患者是满脸悠闲地到这里来的。水濑博士温和地说道：“放松些，请到这边来。”

他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可年轻人仍然站在原地，低声细语地问道：“请问，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吗？”

他的声音非常女性化，说起来，他的动作也很像女性。他到底有什么精神上的缺陷呢？出于职业考虑，博士回答：“我是。你先把帽子摘下来吧。还有眼镜，让自己放轻松。”

年轻人犹豫片刻，照办了。青年突然变成了女人。不，现在看清楚了她是女人。

她头发短而柔顺，长眼细眉，皮肤细腻洁白，各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从苗条的身材看，她大约二十五岁。她的表情显示她内心有极大的烦恼。

如果是一般人，见此情形，保准会大吃一惊。不过，这对水濑博士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到这里来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博士冷静地说道：“天热，把外套也脱了吧。”

“好的。对男人来说，再热也得这样穿吧。”

女人脱下外套，轻轻叠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毫无疑问，这是女人的动作。

不，没必要靠动作来确认。她衬衣胸前的隆起随着呼吸起伏，很迷人。此外，男裤让她的臀部看起来紧绷绷的。

博士对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这里的规定是看诊要提前预约。”

女人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说：“我刚才打电话跟前台说了，前台让我马上过来，还告诉了我来这里的路线。”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水濑博士回答得很圆滑。助手怎么忘了告诉他就出去了，大概是被天气热昏了头。回来后得警告他一下才行。

然而，博士完全没有表现出上述的内心感受。一方面是自己有疏漏，另一方面不该跟患者争执。她确实也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女人。说是兴趣，也只是学术上的兴趣。

女人看了看周围，说道：“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来拜访，现在感觉很好。不知为何，心里很踏实，就像松了口气一样。”

博士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他给人轻薄与不安的印象，势必会影响工作。先让患者对他产生信任感，这是最重要的。

他准备好笔记本和铅笔，用温柔却又不失威严的语调说：“该从哪儿开始问呢？请先说一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吧。”

“好的，但是……”女人支支吾吾起来。

“如果现在不想说的话，下次说也没关系。”博士很清楚，到这里来的患者起先都不想坦率地说出自己的住址和姓名。最好不要逼问患者，否则会让她把打开的心扉重新关上。

然而，女人好像弄错了他的意思，把手伸进包里，说：“如果您担心钱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支付。”

“不，钱一会儿再说。那么，你的烦恼是什么？”

“是……”她仍在犹豫。

博士催促道：“请你放心地说出来吧。基于职业操守，我绝对不会把听到的内容泄露出去的。”

“您说的我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可是……”

“来，鼓起勇气告诉我，否则问题一点都解决不了。你越配合，我的工作就越容易进行。而且，这对你有好处。”

她终于开口了：“我刚才在电话里说过了，是我杀的。”

水濑博士依然保持冷静，假装看着笔记，以寻求确认的口吻说：“哦，原来是这样啊。你杀的是什么？”

“猪。”女人像吐出什么似的说道，发出奇怪的声响。如果是普通人听到这种意外的发言，大概会扑哧一笑，但水濑博士没有笑。他做了笔记，稍微思索了一下。

看起来，她的症状不算严重。如果是神经过敏的女人，猪的死也会让她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是不是在乡间公路上开车撞了猪？但这与她这身男装有什么关系？博士以前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例。

他尽量避免问得太详细，最好不要一开始就触及核心，而是先大致掌握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博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猪死了，你有什么感觉？”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但我觉得这是重点。”

博士没有强迫她，但她回答道：“也许是吧。感觉很可怜。”

“嗯，还有别的感觉吗？”

“又感觉很爽快。”

原来还是有点不正常。

博士又问她：“你下决心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

“我在电话里说过，是狗。”

博士在心里叹气。助手怎么一声不吭就出去了？都是因为他，我连话都对不上，真够烦人的。

“不，重要的部分必须由你亲口确认。狗怎么了？”

“狗在追我，狗……”她的语气因为“狗”这个字而变得激动，带着厌恶和不安。

话说回来，猪和狗真是奇怪的组合。或许她在童年时期沉迷于童话故事，而记忆中的故事情节因为杀猪这件事被唤醒了。博士一边做笔记，一边说：“你没考虑过去狗不会去的地方吗？”

“当然，我试过了。所以我现在住在酒店里。我换了很多次酒店，但是狗似乎嗅到了我的气味，一直在追我。我讨厌狗，我讨厌狗……”

“原来如此，明白了。”博士点点头，用铅笔头轻敲着嘴唇。或许那不是一条真正的狗，而是她心灵扭曲产生的幻觉。

“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个，试着驯服那条狗。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要逃避，如果你愿意接近它，狗是会乖乖听话的。”

听到这个建议，女子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听到博士赞美自己的容貌，她露出一丝笑容。

“对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不过这也是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不行的话……”

“第二个办法是鼓起勇气去面对。到了最后关头，就和对待猪一样，把它干掉。”

女人紧张起来，身体僵直，瞪圆了双眼。

“这样做没关系吗？”

“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鼓起勇气，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你。”

水濑博士基于长期的工作经验给出了回答，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女人的表情恢复了自信。

“我会试试的。”

“好的，慢慢来，请明天下午再来。只要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行。我接下来还有预约。”博士看着表说道。

“请收下这份酬金吧。”说完，她把装酬金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走出了房间。博士没有阻止她，因为她明天还要来，到时再结算也不迟。博士开始整理笔记。

这时，敲门声响了。

如果是助手回来了，他是不会敲门的。是刚才那个女人又回来了，还是约好的患者到了？

博士大声应答：“请进。”

进来的不是其中任何一位，而是隔壁事务所一位叫福冈的律师。水濑博士问道：“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顺便过来问问你，周末要不要一起打高尔夫球。”

“好啊，天还是很热，很适合去高原上的高尔夫球场。”

两人擦了擦汗，福冈律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说道：“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秘书说刚才有个女人打电话来，说想自首，找我商量。我告诉了她地点，让她马上过来，但她一直没来。她的话听上去很逼真，不像是恶作剧。”

“她做了什么？”

“她说她杀了跟猪一样讨厌的丈夫，带着一大笔钱逃了出来，但是她丈夫的手下是个跟忠犬一样的男人，一直追着她，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一路逃亡。如果她来了，我可能会请您为她做一下精神鉴定。到时候就拜托您了。不过，她到现在都没来，可能那些话是她热昏了头胡言乱语的吧。”

一直很冷静的水濑博士听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告诉福冈那个女人已经来过了，但一想到她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就说不出口了。

福冈律师回了自己的事务所，紧接着博士的助手回来了。他对在一旁发呆的水濑博士说：“博士，我回来晚了。诊所的门牌脏了，我把它拿到店里让人重写了一遍。不管怎么说，诊所必须给患者信任感。干净的门牌会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